全文 | 法国知名杂志《视点Le Point》采访王辉耀

2025年3月6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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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5年3月6日，全球化智库（CCG）理事长王辉耀接受法国著名媒体《观点》周刊（Le Point）记者采访，围绕特朗普重返白宫后给世界带来的动荡等热点议题分享看法。以下为采访全文：

法国《观点》记者：自唐纳德·特朗普重返白宫以来，他给世界带来的动荡，让欧洲人感觉时间已经过去了很久。从中国角度看，是否有同样的感受？

王辉耀：今年3月4日，特朗普在国会联席会议上发表其重返白宫后的面向美议员的第一次正式讲话，他提到：“我们在43天内取得的成就比大多数政府在4年或8年内取得的还多。”事实上，他的理念、行动、思维方式和叙事已经延续了8年，且他始终处于公众视野之中，无论是因丑闻、审判，还是在竞选期间遭遇的刺杀未遂事件。

许多国家都担忧民粹主义和极端主义（无论是右翼还是左翼）在美国的影响下愈发壮大，不论是拜登还是特朗普执政，这一趋势都在持续。在中国，人们也有类似的感受，特朗普同样主导着公共话语。而现在，他的强势回归已成事实。

法国《观点》记者：您如何看待特朗普的新任期？

王辉耀：与特朗普的第一任期相比，这次他的视野更为广阔：他希望巩固北美。他在国会演讲时甚至公开表示，想要买下格陵兰岛，想要使加拿大成为美国的第51个州，并希望将墨西哥湾更名为“美国湾”。这可能会促成某种形式的美洲或北美联盟。

与第一任期不同，此次特朗普不再主要聚焦于民主与专制、自由主义与威权主义之间的意识形态对立。他的核心标准是经济利益：如果他认为某个国家从美国获取了不当的优势，无论是民主国家还是专制国家，他都会采取行动。因此，他的战略与以往任何一位美国总统截然不同。这是一种真正的范式转变，更倾向于支持多极世界，而非西方国家与其他国家之间的对抗。

在巴黎AI行动峰会上，中国、法国、印度、欧盟在内的60个国家和国际组织共同签署了《关于发展包容、可持续的人工智能造福人类与地球的声明》，美国和英国未签署该声明。而在联合国，俄罗斯和美国在某些与乌克兰相关的问题上投下了相同的票。

在慕尼黑安全会议上，美国副总统万斯表示，中国不是威胁，欧洲反而需要反思其在价值观、言论自由和人权方面的立场。这表明，西方不再是一个完全团结在美国身后的整体，也反映了当今世界的复杂性。

因此，我们应当寻求欧洲与中国之间的共同点，因为我们在维护多边主义、保护世界贸易组织（WTO）、坚持气候变化《巴黎协定》和捍卫人权方面有着共同利益。在特朗普2.0时代，我们的共同点可能比分歧更多。

法国《观点》记者：现在针对美国存在诸多批评，中国将如何从中受益？

王辉耀：与欧洲相比，中国对特朗普的回归准备得更充分。中国早已经历了特朗普第一任期的挑战，例如2017年爆发的首轮贸易战，以及对部分产品征收的25%关税，这些政策在拜登执政期间仍然持续。然而，中国经济已经成功调整并实现多元化发展，在数字经济、绿色转型和人工智能等领域取得了长足进步。

法国《观点》记者：中国将如何应对新一轮爆发的贸易战？

王辉耀：中国加强了经济开放。中国对40多个最不发达国家的出口产品实行零关税，与特朗普提高对所有国家的关税不同，中国正在降低许多国家的关税，尤其是非洲国家。中国与非洲和东盟的贸易正在增长。七年前，美国还是中国的第一大贸易伙伴，而如今，东盟已取而代之。

特朗普的政策在一定程度上使美国陷入孤立，从而推动其他国家加大与中国的贸易往来。如今，中国与“一带一路”沿线国家的贸易额已超过其与G7国家的贸易额。这场贸易战可能会进一步促使中国与其他国家扩大贸易。因此，目前中国并不十分担忧，尤其是因为中美贸易如今仅占中国对外贸易总额的13%至14%。

此外，中国的回应相对克制。美国几乎对所有类别的中国商品都加征了关税，而中国仅对不到100类商品采取了反制措施。同时，中国仍然保持相对开放的态度，欢迎外国投资。

法国《观点》记者：然而，中国和欧洲之间仍存在多重紧张关系，比如2021年被冻结的《中欧全面投资协定》，以及2022年由于人权问题而导致的互相制裁。未来中欧如何能够重新在良好的基础上展开合作？

王辉耀：欧洲和中国有许多共同的利益。中欧都拥有非常古老的文明，彼此之间没有边界冲突，拥有重要的人文、旅游、学术和文化交流，共同致力于多边主义。我们都希望落实气候变化《巴黎协定》，而中国在绿色能源领域处于领先地位，是全球最先进的国家之一。同时，中国在世贸组织改革和世界卫生组织方面也具有许多协同作用。中国的联合国会费缴纳比例已达20%，如果美国退出国际机构，全球治理体系的主要支柱将剩下中国和欧洲这两大经济体，中欧将肩负起维护全球体系的责任，防止因美国的撤离而引发动荡。中国和欧洲需要在道义层面提升自身的影响力，共同推动全球治理的稳定与发展。

欧盟曾在中国与美国的战略竞争中盲目跟随美国，将中国定义为“系统性对手”，并对新疆、西藏和香港实施制裁。现在是重新推动《中欧全面投资协定》的最佳时机。这些制裁针对的是前任中国政府和前任欧洲议会。我们现在完全可以解除所有制裁。在我最近访问巴黎时，我提议，让欧洲大企业在中国的合资企业将投资回流到法国、德国、西班牙及其他欧洲国家，甚至可以投资于全球南方国家，比如非洲。

法国《观点》记者：据说特朗普试图拉拢俄罗斯，使其疏远中国。您对此如何看待？

王辉耀：这不会发生。中俄之间有着悠久的交流历史，并且经济互依性日益增强。确实，历史上曾出现过许多问题。中俄之间的边界线长达4000多公里，是世界上最长的陆地边界，但在过去的30到40年里，我们保持着非常好的关系。此外，俄罗斯目前与中国经济联系非常紧密，俄罗斯的GDP可能和中国广东省的GDP相当。俄美关系的正常化，仅仅是因为美国希望从乌克兰问题中脱身。

但俄罗斯和美国不会联合对抗中国，因为俄美之间超过70年的不信任关系不会在一夜之间消失。苏联解体时，俄罗斯曾试图靠近欧盟来接近西方，但这一尝试失败了。俄罗斯与乌克兰的这场战争将留下至少20到30年的创伤。我不认为俄罗斯会完全转向西方阵营，并且转而反对中国。中俄两国的经济合作已带来实实在在的双赢利益，而且俄罗斯知道中国是可靠的。尽管受到制裁，俄罗斯经济仍然保持4%的增长，这在很大程度上得益于中国。短期内，俄美关系会有所改善，因为他们都希望走出战争困境。但仅此而已，这不会是尼克松时刻。中国和所有人都是朋友，中俄合作既不针对第三方，也不受第三方因素影响。

法国《观点》记者：特朗普政府对乌克兰的放弃促使欧洲加强战略自主。那么，中国对欧洲防务的立场是什么？

王辉耀：如果这场战争能够在美国的帮助下通过和平方式解决，并且有足够的保障，不仅来自美国，还有来自欧盟、中国、巴西、印度、南非和联合国的保障，欧盟就不需要花费如此巨额的资金用于国防，将军费开支增加到GDP的5%，这是一个巨大的成本，会剥夺欧盟公民当前的生活水平。特朗普上任后要求北约成员国将国防开支占其GDP的比重从目前的2%提高至5%，从而更多地采购美国军火厂生产的武器。实际上，将更多资金投入到民生领域会更为可取。中欧关系的改善可以成为欧洲和乌克兰和平的保障。中国参与这一和平进程非常重要。美国国防部长皮特·赫格塞思曾表示，美国不会派遣军队进入乌克兰，而是需要欧洲部队和非欧洲部队。这意味着中国、印度、巴西，可能也会参与。那么，为什么不派遣一支联合国维和部队呢？

中国是安理会常任理事国中派遣维和部队最多的国家。通过让中国参与，这一新的安全保障将会为乌克兰和俄罗斯所接受。俄罗斯不会接受来自法国、英国和德国的欧洲部队，这就等于是在战斗中驱逐北约部队后又让北约部队回来了。相反，如果派遣中国部队进入乌克兰，普京可能会接受。这将是与印度、土耳其、南非和巴西一道的维和力量。通过这种中国主导的维和力量参与和平进程，欧盟国家将不再需要那么高的国防预算。这将有助于欧盟国家解决经济问题，避免类似“黄背心”运动或德国GDP停滞的情况，并应对移民问题。若金砖国家参与乌克兰维和行动，俄罗斯也将更为安心。

法国《观点》记者：法国海军今年在印太地区开展了一次演习任务。2024年该任务宣布时，中国媒体曾发表批评意见。此后，法国的这次任务是如何被看待的？

王辉耀：这种做法并没有留下好印象。中国并没有将舰船或航空母舰派往黑海或英吉利海峡，且此类行动的时机亦显得并不妥当。特朗普新政府不再那么意识形态化，他们不再声称要保护台湾或香港的所谓“民主”。中国与印度已就在喜马拉雅地区有争议的边界巡逻达成协议。与日本也是如此：日本外长已经访问过中国，中国外长王毅也将访问日本。因此，在印太地区，美国、法国、英国或其他欧洲国家的军队或航空母舰是不必要的。我们最好都坚持自己的领土和水域，确保安全并开展更多贸易。

法国《观点》记者：然而，中国海军编队正在开展“环澳航行”，并在悉尼附近进行了实弹演习，引发了澳大利亚政客的强烈反应。中国海军通过这一任务传递了什么信号？

王辉耀：中国只是对美国、澳大利亚、日本和菲律宾做出回应，这些国家曾多次在中国南海采取类似行动。这是中国唯一一次做出反应。这不是挑衅，而是对美国、澳大利亚和菲律宾对中国挑衅行为的回应。

（本文依据 Le Point发表的采访实录翻译整理，未经本人审阅，转载请注明出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