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辉耀、苗绿：慕安会上观察多极化世界下的新变局
2025年2月27日王辉耀、苗绿：欧方经过“情绪上”的困扰，终于理性接受当前现实，并以报告形式正式认可并接受多极化世界到来。
文丨王辉耀，全球化智库（CCG）理事长 ；苗绿，全球化智库（CCG）联合创始人兼秘书长
2025年第61届慕安会已经落下帷幕，但关于慕安会的思考与讨论仍在继续。作为观察美西方政策走向的重要窗口，多年来慕安会从“防务领域达沃斯”“跨大西洋的家庭聚会”逐渐成长为一个重要的多边外交平台。如今，经过多年“情绪上”的困扰，慕安会终于以报告形式认可并接受多极化世界的到来。为了显示多极化主题，今年慕安会邀请的南方国家代表人数也大幅增加，约占总嘉宾的30%。
本届慕安会是全球化智库（CCG）自2017年以来连续第8次参加慕安会，CCG也是唯一一家连续多年应邀在慕安会单独主办官方边会的中国智库。会议期间，CCG受邀主办并参与了近10场关键活动，包括慕安会启动活动、主题午餐会、专场对话会、公开研讨会和圆桌会议等，内容涵盖国际安全形势、全球治理机制改革、多极化世界的治理等多个重要议题。对此，笔者谨结合亲身经历谈论几点对本届慕安会的观察和思考。
一、慕安会认可并接受多极化世界到来
本届慕安会会议时间为2月14日至16日，会前2月10日在柏林隆重举办了慕安会启动活动。通常，该启动活动主要是发布本届慕安会报告，并就会议主旨预热讨论，以为后续会议议程奠定基调，是慕安会的重磅活动之一。启动活动通常会邀请各国政要、国际组织负责人及安全领域专家等出席，通过提前释放报告核心观点和会议焦点，可以引发媒体和公众对慕安会的关注，以为后续正式议程造势。
今年的启动活动上，慕安会官方发表了题为“多极化”（Multipolarization）的《2025年慕尼黑安全报告》，深入剖析了世界多极化进程中的机遇与风险，指出世界多极化已是事实，但各方对多极化程度和影响仍存争议。报告中，美国、中国、欧盟、俄罗斯、印度、日本、巴西、南非是八个权力聚集的极点，报告认为多极化会让应对全球共同威胁变得更加困难，如军备竞赛、暴力冲突、经济增长、气候变化等，大国与中等强国的合作至关重要。对此，本届慕安会除增加全球南方发言嘉宾外，减贫、食品安全等南方国家关注的话题也在慕安会得到了充分讨论，反映出慕安会对多极化格局下全球南方国家话语权的重视。
慕安会的这一转变可以说是非常明显的。长期以来，慕安会背后的欧洲对世界的认知是“西方中心主义”甚至“欧洲中心主义”，较少将多极化作为核心主题，对多极化的概念和现实没有给予足够重视和认可。近年来，慕安会报告主题从2020年“西方缺失”、2021年“竞争与合作”、2022年“扭转局面—摆脱无助感”、2023年“重塑愿景”、2024年“双输”再到今年的“多极化”，表明欧方经过“情绪上”的困扰，终于理性接受当前现实，并以报告形式正式认可并接受多极化世界到来。这是欧洲在特朗普回归、全球南方崛起等背景下对全球地缘政治认知的重大变化，无论是否情愿，欧洲也准备积极接受并更好地融入多极化。
二、以多极化方案应对全球性挑战
本届慕安会启动活动共有超过100位嘉宾出席，我受慕安会主席克里斯托夫·霍伊斯根（Christoph Heusgen）邀请，作为唯一的中方演讲嘉宾出席。会上，我发表了演讲并与法语国家组织秘书长、卢旺达共和国外交与合作前部长路易丝·穆希基瓦博（Louise Mushikiwabo），欧洲理事会外交、扩大与民防事务总干事玛丽姆·范·登·赫维尔（Maryem van den Heuvel），联合国难民事务高级专员菲利波·格兰迪（Filippo Grandi）等国际高级决策者和专家开展专题讨论，慕尼黑安全会议主席克里斯托夫·霍伊斯根（Christoph Heusgen）亲自主持。
我在发言中强调了多极世界的到来已成为不可逆转的趋势，人们需要找到多极世界的治理方式。中国正在多个领域积极发挥作用，而与此同时世界正变得愈发复杂和多极化，带来了更多的不确定性和多样性。因此，人们不应仅仅以专制与民主、新自由主义与威权主义的对立视角来看待全球局势。当前的问题可能已经演变为“西方与全球其他地区”的对立，这值得深思。为化解这些矛盾，必须积极寻求应对多极化的方案，推动全球治理和多边主义，倡导合作，共同应对全球挑战。
对此，本届慕安会报告针对多极化进程下的合作困境、阵营化风险及治理体系落后等问题，也提出了几点针对性建议。例如，推动“去极化”改革，提升全球南方国家在国际组织中的话语权、加强区域合作机制作用以形成多层次治理网络、建立包容性经济框架以避免 “小院高墙”式保护主义等；强化多边主义与法治，以《联合国宪章》为基础，构建规则导向的多极秩序，反对单边主义和“例外主义”； 平衡跨大西洋关系与战略自主，针对美国新一届政府可能减少对欧洲的安全承诺，报告建议欧洲加强内部团结，推动欧盟防务一体化，降低对美国的依赖，同时通过经济改革提升竞争力（如数字化、绿色转型），增强应对外部冲击的韧性。
此外，围绕会议主题，王毅外长在“中国专场”上的主旨讲话中也提出了应倡导平等相待、尊重国际法治、践行多边主义、坚持开放共赢四点原则，并表明中国在多极化背景下期待推动平等有序的世界多极化，强调中国必将是多极体系中的确定性因素，将坚定做变革世界中的建设性力量。中国坚定做变革世界中的建设性力量，这彰显了我们的实力、底气与价值取向，不仅为当前变动不居的多极化进程注入了确定性和稳定性，也将团结吸引更多国家以建设性方式推动多极化世界下国际秩序的重构与全球治理体系的完善。就此而言，CCG作为国际化社会智库在国际舞台发挥桥梁纽带作用，也是发挥一些来自中国民间的力量，不断增进中外相互理解信任与交流合作。
三、美欧遇冷，欧洲自主呼声再度增高
多年来，美国代表团来慕安会的目的是“拉拢盟友”。以往美国副总统等在慕安会演讲时基本都会长篇大论地指责中国，并以指责中国来夯实跨大西洋的共识，但此次美国副总统万斯在演讲中罕见几乎未提及中国，而是对欧盟进行了严厉批评，出乎大部分与会人员的意料，现场也几乎无人鼓掌喝彩。万斯在演讲中批评欧洲“言论自由和民主正在倒退”，将大规模非法移民视为“最紧迫的挑战”，被欧洲认为是对其民主制度的直接挑战。对此，现场有两种解读，一种认为欧洲必须完全独立解决自己所面对的问题，另一种认为万斯只是试探欧盟所能承受的底线。但无论如何，万斯的发言无疑对美欧跨大西洋伙伴关系带来了明确的冲击。
对于欧洲来说，俄乌问题是一个非常重要、非常受关注的问题，但在俄乌问题上欧洲被边缘化了。在俄乌问题上，特朗普与普京的关系已经极大冲击到了跨大西洋关系。美国意欲单独在俄乌谈判对话当中担任斡旋方，把欧洲排除在外。欧洲多国领导人则明确表态，没有欧洲参与的俄乌冲突谈判“不可接受”。此外，在防务及经贸问题上，欧洲国家也对美方十分不满。在此背景下，“欧洲安全”“战略自主”等议题成为欧方关切，呼吁欧洲团结的声音再次高涨，也更为紧迫。
美欧裂隙加深是特朗普回归背景下慕安会基调的一大转变。相较而言，CCG过去多年参加慕安会，在2018-2023年参加慕安会时则明显觉得慕安会是美欧各方凝聚共识、统一思想、协调政策、形成新的话语体系的场所。然而，正如美国前国务卿布林肯多次引用的“餐桌菜单论”俚语，在俄乌冲突进入谈判期与美俄关系转圜背景下，欧洲对于从“坐在餐桌旁”到“出现在菜单上”的转变与风险忧心忡忡。在多极化的世界格局中，一个弱小而分裂的欧洲是美方的期待，而美国庇护缺失的可能也令欧洲团结与战略自主的重要性更为凸显。
在此背景下，中欧关系迎来新机遇，这从慕安会上欧洲领导人对中国态度的积极转变可见一斑。2025 年是中欧建交50周年，双方可以此为契机，继续锚定伙伴关系定位，加强战略沟通，增进相互理解与合作。中欧双多边合作前景广阔，欧洲也仍可作为中美欧大三角关系一环，在平衡中美关系、增进国际多边合作与推动全球治理完善等领域发挥积极作用。未来，或许搁置已久的中欧投资协定能够适时解冻重启，中欧在人工智能治理、数字经济合作、清洁能源技术与绿色经济发展等领域交流合作能够取得新的实质性突破。此外，中欧还可增进基建合作，推动对接“一带一路”与全球门户计划，开展第三方市场合作等，共同作为多极化世界的建设性力量为推动世界包容可持续发展注入新动力。
四、国际变局下中国作用与重要性凸显
本届慕安会在论坛首日举办了中国专场，这是慕安会首次设立“中国专场”，此外本届慕安会还举办了七场中国议题系列边会，并为中国系列活动举办了开幕活动。由此，王毅外长的发言时间也从之前的第二天调整到第一天，实现了欧美中领导人同日同场依次开幕发言。而且这次慕安会上，我不仅受邀在2月10日启动活动及中国系列活动开幕式发言，还受邀在多个中国主题论坛发言，体现了CCG与慕安会多年合作下慕安会对CCG的信任与重视。本届会议，由于特朗普2.0的冲击，现场对中国期待普遍更高，王毅外长的发言受到与会嘉宾的普遍认可和称赞，与会嘉宾大多认为中国是多边主义的稳定锚、定心丸、减压器。可以说，在美欧关系裂痕加深的背景下，中国在全球事务中的稳定作用愈加显现。
值得关注的是，本届慕安会七场中国系列边会涵盖广泛议题，包括中国在北极地区的作用、跨大西洋国家对中国的政策方针、中国国家安全战略再平衡等内容，几乎都是美欧澳西方智库举办，不对中国注册者开放。大会开幕次日，全球化智库独家和慕安会联合主办的以“2025—中国与全球的机遇与挑战”为主题的官方研讨会，是媒体唯一可入场报道的中国边会。这场会议也是本届慕安会上唯一由中国机构主办的官方边会，被列入慕安会官方议程，吸引了30余位来自各国政府、顶级智库、学术界和媒体领域重磅嘉宾参与，是本届慕安会亮点之一。
会上，多位中外参会嘉宾围绕中国经济重建及国际合作趋向、中国2025年的发展蓝图及中美关系等分享了观点。在会议的特别分享环节，CCG邀请了清华大学苏世民书院院长薛澜，北京大学国家发展研究院经济学教授、中国经济研究中心主任姚洋等重量级嘉宾，解读中国政策、国情与未来发展趋势。随后，多位国际知名学者和专家为与会者带来全球视角的精彩发言。其中，美国外交关系委员会主席、美国前贸易代表迈克尔·弗勒曼（Michael Froman）从经济视角出发，指出未来的国际规则可能不再遵循传统的WTO框架，需要找到新的方式以应对复杂的全球经济挑战。巴黎政治大学国际事务学院院长、西班牙前外长阿兰查·冈萨雷斯·拉亚（Arancha Gonza?lez Laya）对中国应对气候变化及经济重建表示关切，并探讨了中国是否准备积极推动国际合作，特别是在人工智能、国际贸易、气候变化应对和金融稳定等领域，强调建立合作机制的重要性。
此外，其他与会嘉宾也一致认为，在复杂多变的全球政治经济环境中，中国的战略选择将对世界秩序产生深远影响。特别是中国如何在推动经济转型的同时，保持与世界其他主要经济体的合作关系，成为此次研讨会的关键话题。会议现场的讨论热烈深刻而富有洞察力，从各国顶级政策专家的分析、预判与建议中，我们可以明显感受到各方对中国发展的密切关注与深切期待。
可以说，作为世界经济的稳定器、压舱石及国际秩序的建设者，如今中国深化改革与扩大开放的政策举措及发展趋势具有更大的国际意义与国际影响力，也更为国际社会所关注。随着中国迈入2025年，国际社会对中国未来发展方向的关注度将持续升温，此次研讨会议题设置所增进的信息交流与观点碰撞也将激发新的思考与灵感，使各界更加全面地了解中国未来战略规划，同时更好地认识中国和理解中国的发展路径。
五、中美关系或将出现显著改善
受慕安会官方邀请，我与哈佛大学肯尼迪政府学院教授、“修昔底德陷阱之父”格雷厄姆·艾利森（Graham Allison），围绕我编写的书籍《跨越修昔底德陷阱：王辉耀对话格雷厄姆·艾利森》（Escaping Thucydides’s Trap: Dialogue with Graham Allison on China–US Relations）在慕安会书店进行了专场对话。该书被列为本届慕安会官方讨论图书，进入慕安会官方日程，由慕安会代表主持图书对话。去年以来，中方领导人、全国政协领导人分别于3月和12月与艾利森教授会面，本届慕安会上，王毅外长也与艾利森进行了单独会见。中方领导人多次强调，“修昔底德陷阱”并非不可跨越，大国之间的冲突完全可以通过对话和合作来避免。这一系列重要会见，进一步彰显了“跨越修昔底德陷阱”对话在战略和学术层面的深远意义，也使艾利森教授成为基辛格过世后最受关注的美国学者。
在本次对话中，艾利森提到，中美之间存在通过谈判达成交易的可能性，而且中国有可能可以参与调停俄乌冲突的谈判。艾利森还与在场嘉宾打赌并提出了一个大胆的预测：一年之后，在新一届慕安会召开期间，中美关系将出现显著改善，“全世界都将惊讶于这种正向的变化”。在CCG举办的主题研讨会上，艾利森还指出，特朗普可能将美中合作视为应对全球问题的关键，特别是在气候变化、国际贸易等领域。尽管特朗普的言辞常常夸张且不拘泥于常规表达方式，但在某些议题上，尤其是在与中国的关系上，他可能采取与传统立场不同的策略。艾利森认为，美中关系的走向将取决于中国是否愿意在多个领域与美国展开合作，特别是在解决全球性挑战时。
与此同时，关于中美关系，美方资深代表在与我交谈时也表示，中美之间应该找到一些共同的合作目标，例如在俄乌问题和平解决、中东问题、癌症攻克和大健康合作、芬太尼问题及人文交流等方面找到交集，以此建立支点，实现“同频共振”，稳定中美关系。
的确，相较于首届任期，特朗普回归后初期涉华表态相对积极，也保留了对话合作的空间。特别是近月来，特朗普就中美经贸问题、俄乌冲突等议题释放了与我方谈判交流或合作的意向，还称准备在就职后的100天内访问中国，等等表态均释放了明显的积极信号。对此，在特朗普上任后政策窗口期，或可增进中美高层战略对话及工作层面对接交流，为中美关系未来走向划定框架并奠定良好基础。包括在调节俄乌冲突、增进经贸投资合作、推进新一阶段经贸协定谈判及应对全球性挑战等方面，中美均可在增进合作中巩固互信，推动打造新发展阶段良性的竞合关系。或许，在时机成熟情况下，未来中美双方可考虑发表第四次联合公报，以进一步降低冲突烈度，避免误解误判，为中美关系新发展阶段巩固互信与合作创造良好的政治氛围。
六、结语
当前，多极化已超越理论争议进入实践深化阶段，但多极化世界下新的国际秩序仍远未形成。世界秩序重塑是世界经济技术发展和国际力量格局演变的必然结果。多年来，中美关系的变化，其他地区大国及国家联盟的发展，削弱了美国霸权，俄乌冲突则加速了国际格局大重组、大分化，多极化趋势加快发展。如今，世界政治的去中心化趋势基本已是共识，一个更加平等包容的多极世界秩序正在形成。
在新秩序形成过程中，要避免更大规模地区及世界性战争爆发，使世界秩序变革在相对缓和中进行，仍要靠增进国家间经济合作与联合，通过重塑全球经济治理及推动新一轮经济全球化一定程度上对冲军事全球化危机。本届慕安会正值特朗普2.0时代开启，新的不确定性与时代变局正在酝酿发酵，慕安会对多极化的关注与强调反映了欧洲的思考与转变，也提升了各国对多极化的关注与讨论。而无论如何，中国作为多极世界的建设性力量，将推动构建更加平等有序的多极化世界，不断发扬壮大多边主义。
在这个意义上，一方面，中美可在特朗普上任初期增进对接合作，把握其上任后政策窗口期尽早为中美新发展阶段擘划蓝图，避免错过窗口期或导致误解误判升级。同时，面对可能的美方单边主义与贸易保护主义，增进中欧合作、全球南方合作等双多边合作，包括深化落实或加入一些区域性多边经贸投资协定等，是中国深化改革与扩大开放的必要之举。中国需在全球治理体系重构中把握战略主动，构建多维度的应对框架。此外，全球南方崛起背景下，除了参与并打造新的组织机制，推动联合国改革与完善世界贸易组织（WTO）等既有全球经济治理体系也是当前国际秩序转型期的核心议题。对此，中国可发挥更大的建设性和引领性作用，不断提升在国际事务与全球治理中的话语权和影响力。例如，在改革联合国特别是安理会呼声日益高涨背景下，未来全球南方国家或许可以在联合国甚至安理会中发挥更大作用。就像G20中南方国家占比达到了一半，未来随着联合国改革推进，南方国家或可在包括安理会在内联合国系统中发挥更大作用。
本文刊于FT中文网，2025年2月27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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