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美能否跨越修昔底德陷阱关乎全球未来秩序 | CCG研究
正是雅典的崛起以及由此引发的斯巴达的恐惧,致使战争不可避免。只要人性不变,历史就会不断重演。
— 修昔底德
在西方,修昔底德被视为“历史科学之父”。他曾是雅典城邦的一名将军,写下了《伯罗奔尼撒战争史》,该书被许多西方学者认为是有史以来第一部历史书。伯罗奔尼撒战争爆发于公元前5 世纪,交战双方是雅典和斯巴达。这场战争毁灭了修昔底德的祖国,后来几乎毁灭了整个古希腊,摧毁了古希腊的两个主要城邦。
修昔底德目睹了他的家乡雅典崛起,挑战当时希腊的主导力量—斯巴达这个尚武的城邦。他观察双方的敌对行动,描述了争斗的可怕代价。他没能活着看到战争的结束。然而,这对修昔底德来说可能是件好事,因为最后斯巴达打败了雅典。
艾利森教授写到,修昔底德是历史学的先驱,因为他是最早记录真实历史的作家之一。他没有把战争归结为命运的力量或神的旨意,而认为这是人类选择的结果。他认为人性,特别是利益、恐惧和荣誉的相互影响,是理解国家关系的最佳视角。这可以被看作一种深刻的现实主义视角。
王辉耀:修昔底德如何理解伯罗奔尼撒战争爆发的原因?
艾利森:其他人只是罗列出伯罗奔尼撒战争爆发的一系列原因,修昔底德却直指问题核心。当将关注点转向“雅典的崛起以及由此引发的斯巴达的恐惧”时,他发现了历史上一些最具灾难性和令人困惑的战争发生的根本原因。无论是否有意,当一个崛起大国威胁到守成大国的主导地位时,由此导致的结构性压力使暴力冲突成为惯例,而不是意外。这种情况发生在公元前5世纪的雅典和斯巴达之间,发生在一个世纪前的德国和英国之间,在20世纪50—60年代也几乎导致苏联和美国走向战争。
像其他许多国家一样,雅典相信它的发展是有益的。在冲突发生前的半个世纪里,雅典达到了文明的巅峰,在哲学、戏剧、建筑、民主制度、历史和海军实力方面达到前所未有的高度。雅典的快速发展开始威胁到斯巴达,而斯巴达已经习惯了它在伯罗奔尼撒半岛的主导地位。随着雅典人更加自信和自豪,他们也越发要求获得相应的尊重,期望改变城邦之间的关系以反映新的实力对比情况。修昔底德告诉我们,这是国家地位变化带来的正常反应。雅典人怎么可能不认为他们的利益应该得到更多的重视?雅典人怎么可能不期望他们在解决分歧上有更大的影响力呢?
但修昔底德也指出,斯巴达人认为雅典人的要求是无理的甚至是忘恩负义的,这也是很自然的事。斯巴达人理所当然地提出,是谁提供了安全的环境,让雅典得以繁荣发展?当雅典人越来越认识到自己的重要性,认为自己有资格拥有更大的发言权和影响力时,斯巴达人感到不安和恐惧,并决心捍卫现状。
王辉耀:修昔底德如何指导我们区分近因和结构性原因?
艾利森:人类事务中因果关系的复杂性一直困扰着哲学家、法学家和社会科学家。在分析战争爆发的原因时,历史学家主要关注近因,或者说直接原因。第一次世界大战爆发的近因包括哈布斯堡皇储弗朗茨·斐迪南大公被暗杀,以及沙皇尼古拉二世决定调动俄国军队对抗轴心国。如果古巴导弹危机发了战争,那么近因可能是苏联潜艇艇长决定发射鱼雷而不是让潜艇下潜,或者是土耳其飞行员错误地将核武器投向莫斯科。战争的近因无疑是很重要的,但“历史科学之父”认为,导致流血冲突的最明显的原因掩盖了更深层次的原因。修昔底德告诉我们,与战争的导火索相比,奠定战争基础的结构性原因更为重要,在这种形势下,原本可控的事件升级到不可预见的严重程度,带来难以预料的后果。
王辉耀:什么是“修昔底德陷阱”?
艾利森:“修昔底德陷阱”这个术语是我在七八年前创造的,用于形象地描述修昔底德的洞见。这是他的观点,不是我的。修昔底德陷阱是指,当一个崛起大国威胁到守成大国的主导地位时,往往会导致战争。伯罗奔尼撒战争发生在2500年前的希腊,当时大约是中国的孔子生活的时期。修昔底德的著名论断是,雅典的崛起令人瞩目并产生了很大的影响,这令已经统治希腊100年的斯巴达产生了恐惧,由此引发了战争。
修昔底德陷阱指的是,当一个崛起大国威胁到守成大国的统治地位时,自然会出现不可避免的混乱。这种现象可能发生在任何领域,但其涉及国际事务时是最危险的。正如修昔底德陷阱的第一个案例导致了一场使古希腊没落的战争一样,这一现象在几千年来一直困扰着外交界。
王辉耀:关于修昔底德陷阱的危险,历史经验告诉了我们什么?
艾利森:在我的书中,我考察了过去500年的历史,发现了16个崛起大国威胁到守成大国主导地位的案例,其中12个以战争结束,4个没有走向战争。我在书中讨论了这些案例。你也可以在“修昔底德陷阱网站”上找到这些案例,上面有它们的资料来源以及相关讨论。每个案例的具体情况都是不的,这很有趣。但这些案例大体上显示,当雅典崛起、100年前德国崛起以及如今中国崛起,并试图取代居于支配地位的国家—斯巴达、统治了世界100年的大英帝国以及打造美国世纪的美国,或扰乱它们的统治的时候,暴力冲突就会发生。但4个修昔底德陷阱案例没有走向战争。因此,认为战争不可避免是严重的错误。战争并不是不可避免的,但爆发战争的巨大风险是存在的。的确,在更多情况下,修昔底德陷阱以战争结束。
在所有这些案例中,修昔底德发现的国家间竞争关系的基本发展脉络都很清晰,我们在修昔底德陷阱项目中形象地将其定义为“崛起国综合征”和“守成国综合征”。前者是指崛起国的自我意识不断增强,要求强化自身利益,获得更多的承和尊重;后者基本上是前者的镜像,指守成国在受到“衰落”的威胁时,表现出过度的恐惧和不安全感。国家之间的外交就像兄弟姐妹之间的竞争一样,人们会发现在餐桌上发生的事情和在国际会议上发生的事情都以意料之中的方式发展。崛起国认为自己越来越重要(“我说了算”),因而期望获得更多承认和尊重(“听我说”),并要求发挥更大的影响力(“我坚决要求”)。同理,守成国认为崛起国的这种过度自信是对自己的不尊重,是忘恩负义,甚至是挑衅或威胁。
王辉耀:修昔底德陷阱对21世纪的美中关系有什么意义?
艾利森:如果修昔底德目睹了这一切,那么他可能会说中国和美国正按照剧本梦游般地走向可能是有史以来最大的冲突……就像亨利·基辛格所说的那样,(修昔底德陷阱)这个框架为看透当前的喧嚣、了解深层力量如何发挥作用提供了最好的视角。
当崛起国威胁到守成国的主导地位时,这种危险的局势就构成了修昔底德陷阱。想想今天的中国和美国。中国是正在崛起还是已经崛起?是的,中国比历史上任何一个国家都发展得更快、更全面,中国已经发展壮大,并将继续发展。这对美国有什么影响?中国要想实现自己的梦想,将必须且不可避免地侵占美国已经习以为常的在每个啄食顺序顶端的位置和特权。我在书中提出的观点(如果你尚未读过,我也期待你去思考),是当前美中关系的典型特征是残酷的竞争,在我能预到的未来都是如此。因此,一个崛起的中国(正在寻求“中华民族伟大复兴”,积累了一代人的努力,并将继续崛起和变得更加强大),在竞争中将“损害”美国作为统治霸主的地位和特权,而美国人相信自己天然排在每一个啄序的第一位。在21世纪初,美国是所有国家的主要贸易伙伴。到2021年,中国几乎是所有国家的主要贸易伙伴。一代人以前,美国是世界工厂。今天,世界工厂成了中国。因此,就结构性现实而言,崛起的中国正在影响占统治地位的美国。我在书中把这比作“权力的跷跷板”,中国会不可避免地变得更强大、更富裕、更有影响力,这就是修昔底德竞争的本质。这种崛起改变了权力的结构,即跷跷板两端的崛起国和占统治地位的守成国的力量对比……我知道很多中国同行不想接受这个论点,他们认为中国并没有真正崛起,但事实上中国已经崛起了,或者说,中国崛起的方式是不同的。我想说,最好还是把这看成自修昔底德记录下的雅典和斯巴达战争以来我们所看到的另一个实例。
在可见的未来,决定全球秩序的关键问题是中美能否避免修昔底德陷阱。大部分修昔底德陷阱案例都以失败告终。过去500年中出现了16个崛起大国威胁到守成大国统治地位的案例,其中12个最终走向战争;在4个没有走向战争的案例中,双方都在态度和行动上做出了巨大的、痛苦的调整。
美国和中国同样可以避免战争,但前提是它们能够接受以下难以接受的现实。第一,按目前的发展趋势,未来数十年美中之间不仅有爆发战争的可能性,而且这种可能性还比目前认为的要大得多。事实上,从历史经验来看,发生战争的可能性比不发生的要大。而且,低估战争爆发的风险会让战争更有可能发生。如果北京和华盛顿的领导人继续沿着过去十年的路线走,美国和中国几乎肯定会陷入战争。第二,战争并不是不可避免的。在历史上,守成大国可以处理好与竞争对手(即使是那些威胁到它们地位的对手)的关系,而不引发战争。这些成功及失败的案例为今天的政治家提供了许多经验教训。就如乔治·桑塔亚纳所说的那样,“忘记过去的人注定要重蹈覆辙”。
文章节选自《跨越修昔底德陷阱:王辉耀对话格雷厄姆·艾利森论中国与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