施一公:现实的理想主义者

2023年8月11日

 

施一公,全球化智库(CCG)学术委员会专家,西湖大学校长,中科院院士。


 

导读:

56岁的施一公教授,最近推出了他的首部文字作品——《自我突围》,其副标题是“向理想前行”,在《自序》中,施一公写道:“谨以此书致敬理想,让我们一起向着理想义无反顾地前进!”这让人想起切·格瓦拉(在书中,施一公也提到了这位著名的阿根廷革命者)说过的一句有名的话:“让我们面对现实,让我们忠于理想。”

我认为,“面对现实、忠于理想”这八个字正是《自我突围》所要表达的内容。——如施一公自己所说,他是一个现实的理想主义者。


 

现实的理想主义者:不当“自了汉”,做科研、搞教育“双岗建功”

作为生物学家和西湖大学首任校长,施一公的履历书可谓璀璨夺目:17岁,夺得全国高中数学联赛河南赛区第一名,18岁,保送进入清华大学生物系,22岁,获得清华大学生物科学与技术系学士学位,28岁,获得美国约翰斯·霍普金斯大学分子生物物理学博士学位,31岁,任普林斯顿大学助理教授,后来一直做到讲席教授,41岁,全职回到母校清华大学,任生命科学学院院长,并一直做到副校长,51岁,筹建新中国历史上第一所由社会力量举办、国家重点支持的新型研究型大学——西湖大学并出任首任校长……

在同时收到多所名校的免试录取通知书时,出于对清华的向往而选择了清华大学,在普林斯顿功成名就,却出于内心深处的怅然若失——缺少让自己振奋的帮助同胞的成就感而毅然选择全职回到清华工作,辞去顶级高校副校长的职务去创立一所民办高校。从出国到回国,从回到清华到离开清华,从草创西湖大学到初具规模,施一公走过的确实是一条少有人走的路,真的就像是书中提到的美国作家罗伯特·弗罗斯特写下的那句诗:“黄色的树林里分出两条路,而我选择了人迹更少的一条,从此决定了我一生的道路。”

一路走来,有着太多难以言说的艰难曲折、挫折打击,而其中的冷暖甘苦,却只有施一公自己心里最清楚,即便是用一本书的篇幅,也很难说清道明,只化作了施一公最喜欢的那首歌《少年壮志不言愁》——他说自己最喜欢里面“峥嵘岁月,何惧风流”这句歌词。

施一公说,他这个人比较“爱折腾”。从他不同寻常的经历中可以看出,作为中国新一代科学工作者的杰出代表,施一公确实是个现实的理想主义者,一路指引着他的是其心中永不熄灭的理想之光。

施一公在《自我突围》中多次强调一个观点:“一个学生往前走,一定是靠个人奋斗。我们要认可个人奋斗,但个人奋斗和国家利益、社会利益是吻合的,只要吻合,相互之间彼此融合,它就是很好的一种情况,是最好的一种结局。”如果要把施一公心中的理想说得更具体一些,那就是努力追求这样一种“最好的结局”。

书中有篇文章,叫做“我们为什么上大学”,是根据施一公在清华大学生命科学学院2015年毕业典礼上的即兴演讲整理而成。在文章的末尾,有这样一段话:“我们清华人的奋斗目标从来不只是也不应该是简单地找一份令人惬意的工作!我衷心希望你们每一个人在追求‘小我’的同时,心里有一个‘大我’——即便身处困境,也要有一份兼济天下的雄心壮志!”中国古代有“自了汉”的说法,专门形容凡事只顾自己,不管别人的人。实际上,在今天很多看似“优秀”的人中,所谓的“自了汉”也不在少数,出国留学,成为洋博士,改了国籍,一去杳然,或者在国外“泯然众人”,或者替外国人做事,沦为“精致的利己主义者”,当然也背离了大学教育的初衷。

如施一公在书中所说:“清华的学生都是过五关斩六将,万里挑一从全国选出来的。这些人到了海外也是轻而易举就把本职工作做得很好。但是,不妨看看我们的校友统计数据,在本专业做到领军地位的学生占多大比例?很多人都有份体面的工作,过着房子、车子、妻子、孩子、票子‘五子登科’的悠闲生活,但也就到此为止了。从一个角度说,公民安居乐业是社会成熟的标志,但是从另一个角度看,国家花了大力气培养的清华学子们,缺少对社会和民族的责任感,总让我觉得有些遗憾。这是否也是我们教育中的一种缺失?”

与这种人相反,施一公拒绝当“自了汉”。在他看来,个人主义、个人奋斗和集体主义、为国家奋斗是可以也是应该有机结合在一起的。施一公自己的人生经历正是实践了个人奋斗与国家利益、社会利益的融合统一,正是这样一种理想,驱使着施一公不断地挑战自我、突破自我、超越自我,或者正如这本书的名字所说的:自我突围,在这个蒸蒸日上的伟大时代,实现自我价值与国家利益、社会利益的最大化。施一公自己是这么做的,也希望他的学生们这样做。这也是施一公从普林斯顿回到清华的初衷,他要改变母校,改变清华的学生,希望三分之一的清华学生在个人奋斗、实现自我价值的同时,脑子里有一个“大我”。

为了达到这样一个理想的境界,施一公一路上风雨兼程、勇毅前行。在这途路中,当然不免有很多人的误解、非议甚至是冷嘲热讽。在书中,他写道:“我刚回国便面临很多质疑和不解,公共媒体也屡次把我推到风口浪尖,对我的工作产生了一些负面影响。”在回到清华后,施一公说:“总有一些人在揣度我的回国动机,说施一公回来是为了如何如何。其实,我不止一次地告诉了大家自己的真心话:我回到清华最想做的事就是育人,培养一批有理想、敢担当的年轻人,在他们的可塑性还比较强的时候去影响他们,希望清华的学生在增强专业素质、追求个人价值的同时,也清楚而坚定地从内心深处意识到自己对于这个国家和民族义不容辞的责任,承载起中华民族实现强国梦之重任!”

施一公的经历让我想起了作家史铁生曾经遭受的非议,当年,史铁生离开陕北的清平湾回到北京,写了很多关于清平湾的文字,却也因此招致了不少闲言碎语。在为知青写作的小说《插队的故事》中,史铁生最后写道:“有人会说我:‘既然对那儿如此情深,又何必委屈到北京来呢?’用你的北京户口换个陕西户口还不容易吗?更难听的话我就不重复了。”面对质疑,史铁生选择继续写作,在与病魔的顽强抗争中创作出众多直击人心的作品。

那些对史铁生说三道四的人不会知道,史铁生最大的人生价值并不是作为一个普通人扎根陕北,而是成为一位作家,以真挚动人的文字影响和感染万千读者。

美国前总统约翰·F·肯尼迪的弟弟,曾任司法部长的罗伯特·肯尼迪说过一句话:“社会中有五分之一的人口,也就是20%的人是什么都反对,永远站在旁边说风凉话,说三道四。”在淳朴的中国农民中间流传着一句老话,叫做“你听拉拉蛄叫就不种地了吗?”这话虽然略显粗糙,但却充满智慧——是的,只要你种地,就会有拉拉蛄叫;只要你做事,就不免会有20%的人反对。但是,这些都不是一个人不出来做事的理由和借口,相反,惟其如此,创业者更应该迎难而上,在人生的赛道上努力向前!

而这也是现实的理想主义者施一公的人生抉择。

在施一公的主导和推动下,清华大学生命科学学院在人才引进、科学研究、人事制度改革、行政管理改革、教学改革、科研成果转化以及向国家建言科技教育体制改革等方面做得风生水起、成果丰硕。此后,他创办的西湖大学也在茁壮成长,从2018年入学“西湖一期”的19位博士生,到2022年“西湖五期”的313位博士生,从68位创校教师到175位博士生导师,施一公亲身参与了西湖大学——新中国历史上第一所由社会力量举办的研究型大学从白手起家到初具规模的历史。

回国之后,作为科学家的施一公,他的实验室同样成绩斐然,已经远远超过其在普林斯顿大学时期的学术水平:

2015年,实验室率先在世界上解析来自裂殖酵母的真核生物剪接体的空间三维结构,对阐明中心法则中RNA(核糖核酸)剪接这一步的机理做出了关键贡献(这一研究成果在世界范围内产生巨大反响,被施一公看做是其科学生涯至今为止最重要的一项成果)。

2015年,实验室与英国剑桥分子生物学实验室(MRC-LMB)的舍尔思·谢雷斯(Sjors Scheres)合作解析与阿尔茨海默病密切相关的γ-分泌酶的高分辨率空间三维结构。

2017年,实验室在世界上再次率先解析人源剪接体的高分辨率空间三维结构。

2021年,实验室率先解析人源次要剪接体的高分辨率空间三维结构。

2021年,实验室解析一系列来自非洲爪蟾卵母细胞的核孔复合体的高分辨率空间三维结构。

从这个意义上说,科学家、西湖大学校长、现实的理想主义者施一公在做科研、搞教育上真正做到了“双岗建功”。

一位普通人身上的不凡之处:严格的时间管理

施一公教授取得的任何一项成就都不是一个普通人能够轻易企及的,但在《自我突围》中,他却写下了很多自己作为一个普通人的经历,这部分内容恐怕是对于如笔者一样的广大“普通读者”最感兴趣的。对于爷爷的崇拜,对于父亲的怀念,喜欢吃家乡驻马店出产的红薯和西瓜,等待美国大学录取通知书时的焦灼心情,对大白兔奶糖情有独钟,以至于“一篇学术论文一般都是靠一公斤左右的‘大白兔’奶糖支撑下来的”,初到美国时学车、丢车的经历,在中餐馆打工时认识的各色人等,以及在此期间遭遇的一次抢劫,当然,还有一路走来他遇到的各种事故,包括落水、撞车以及在滑冰、滑雪时的遇险经历等等。这些都是施一公作为和我们一样的普通人在生活中经历的点点滴滴。

但是,作为一个普通人的施一公,当然有他并不普通的一面。

书中有一篇短文《我的时间分配》,从中可以看出,不论是生活还是工作,施一公都长期坚持着高效合理的时间分配习惯,这或许就是他有异于常人的地方。

“我首先是一名科学家,我热爱科学研究……回国前,我立下郑重誓言:以科学研究为本职,要把50%以上的时间和精力用在实验室的研究课题上。几年下来,我也可以很自豪地告诉所有关心我的人:我做到了!为了做到这一点,我推掉了绝大多数的应酬和各种非学术会议,也限制自己每年参加国际会议的次数。”

在清华工作期间,他的时间分配是这样的:50%~60%的时间用在科研上,35%的时间用在人才引进、学科建设、教学及其改革上,10%左右的时间用在外出开会、评审、对国家建言献策、锻炼身体及放松。

2017年开始,施一公的工作重心转移到杭州,全力以赴创办西湖大学,为此花了大量时间和精力向社会募集善款,同时联系国家各部门和浙江省、杭州市、西湖区三级党委政府。即便如此,他的时间分配仍然是:40%左右的时间用在科研上,大约35%的时间用于捐赠募集和政府联络,20%左右的时间用在教学、人才引进及学科建设,5%左右的时间灵活支配。

在5%到10%的业余时间里,施一公最喜欢的运动方式是长跑,受到“为祖国健康工作50年”口号的激励,

他是业余的长跑运动爱好者,月跑量常年保持在80~120公里,还在不同城市参加过大大小小十几场半马和全马比赛。

之所以能够长期坚持严格高效的时间分配,是出于骨子里的自律,这恐怕是一般人很难做到的。

知天命之年的天命:逐梦西湖

施一公说,他在人生的前四十年做了一件事:成家立业;又用了十年做了第二件事,帮助母校清华大学迅速发展生命学科,参与创建了两个学院,扩大了一个学院;而前两件事都是为了第三件事——也是他这辈子最大的一件事——创立西湖大学做准备。

古人认为五十岁是知天命之年,51岁的施一公在杭州创建了西湖大学,他在《半百知天命》一文中写道:“西湖大学的创办是我这辈子最重大的事业。”——在知天命之年,施一公认为自己找到了“天命”。施一公承认自己的身体正在衰老,但也就是在这个时候,他“开启了人生最富有激情、最为疯狂的一段体验。”

用一句诗来形容此时的施一公恐怕最合适不过——“初心不与年俱老,奋斗永似少年时”,即使岁月可以“白了少年头”,但却无法磨灭施一公心中那份永不言愁的少年壮志。

由于种种原因,中国的人才培养体制还不尽如人意。施一公认为:“我们擅长学习,我们的文化鼓励学习,通过学习我们可以迅速把1做到100,但我们对从0到1的原创性突破并不擅长,而这一点恰恰是一个国家创新能力的真正体现。在错综复杂的国际局势下,是时候下决心解决这个问题了。”

“我们是人才大国,而非人才强国。高端人才在我国相当匮乏,与西方发达国家(尤其是美国)差距巨大。在我所熟悉的生命科学领域,如果以影响世界的重大科学发现和高水平文章为标准,中国的高端人才及创新能力可能只有美国的5%甚至更少。”

为了解决这些迫在眉睫的问题,施一公选择创立一所高水平研究型大学,专门培养创新型人才,做创新型科学研究。

对此,施一公说得很明白:“我们希望你在西湖大学能做一些有意义的工作者,在你的领域内,几年之后做出来的工作能自成一体。如果缺了你这份工作,你的领域会有一个缺口,不能自圆其说,中间的发展过程会受冲击,那么你就做对了。西湖大学会希望你留下来。如果做了六七年以后,你虽然发了很多文章,影响因子、引用率也高,但说不出来哪项工作是你独特的工作,把你的文章全部隐去,在你的领域内,学术发展基本不受影响,那对不起,西湖大学可能就不太适合你。”在施一公看来,西湖大学创建的目的绝不是为了给国家再增添几百篇论文,把科学论文的影响因子再往上冲一冲,他认为,这些都只是“把1做到100”的事情,而西湖大学专注的是“从0到1”的工作。

施一公希望把西湖大学建成中国高等教育改革的“特区”或“试验田”,为国家科技创新和拔尖人才培养蹚出一条新路。他说:“我自己从骨子里认为,我们做的事情不仅和国家的改革合拍,而且我们经常希望自己能往前走一步,为国家的下一步改革铺路、探索,让国家的下一步改革有据可依。”

胡适先生在90多年前写下过两篇相同题目的文章《赠与今年的大学毕业生》,分别有以下两段话:“天下没有白费的努力。成功不必在我,而功力必不唐捐。”“我们今日的努力必定有将来的大收成。一粒一粒的种,必有满仓满屋的收。成功不必在我,而功力必然不会白费。”

“成功不必在我,功力必不唐捐。”——从“西湖一期”的19位博士生到“西湖五期”的313位博士生,并已开展本科“创新班”招生改革试点和3个学科博士生独立招生,从寥寥数人的筹备小组到5年之后200余位世界级科学家的加盟(其中90%以上直接从海外引进),从68位创校教师到175位博士生导师,师生员工总数已接近3000人,获批建设全国首家未来产业研究中心,重大原创突破和科技成果转化实现加速度,海内外学术声誉日益显著,从一无所有到云栖、云谷两大校区同时运行……西湖大学的各项事业正在迅猛发展之中。

西湖大学对施一公如此重要,甚至在《自我突围》这本书的护封上都印着西湖大学和西湖教育基金会的二维码,施一公在全书的后记中说:“这本书的所有版税将直接捐赠给西湖教育基金会,用于支持西湖大学的创建。在这个意义上,你购买本书的同时,也就是在支持西湖大学的建设,支持国家科技教育事业的改革和发展。”

而在浙江大学120周年校庆之际,施一公的爷爷——106岁的施平老人作为老校友录制了纪念视频,在视频最后,施平老人特别鼓励广大浙大校友帮助、支持西湖大学。

道阻且长,行则将至——这八个字对于西湖大学,对于施一公生命中一次又一次的“自我突围”,恐怕是最好的概括了。

施一公对于他创建的西湖大学的期许是:“我希望十年以后,十五年以后,无论是国内的旅游者,还是国外的旅游者,来杭州看西湖的时候,是来看西湖大学。”“十年、二十年之后,西湖大学将作为一所世界瞩目的新型研究型大学,用自己的方式为世界文明和人类进步做出重要贡献!”

正如施一公所喜爱的一首80年代的歌曲《年轻的朋友来相会》中所唱到的那样:“再过二十年,我们重相会,伟大的祖国,该有多么美!”二十年弹指一挥间,希望再过二十年,施一公能够实现他的少年壮志!

文章选自赛先生,2023-8-11

关键词 施一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