刁大明:“狂飙”的债务与衰败的政治

2023年6月6日

刁大明,全球化智库(CCG)特邀研究员、 中国人民大学国际关系学院副教授


 

随着美总统6月3日签署法案,引发全球关注的美国联邦政府债务上限危机暂时落下帷幕,其代价却是美债务规模又一次饮鸩止渴般的疯狂飙涨。毫无疑问,美债务危机以及与之联动的系列政经困境早已固化难解,并将持续给美国乃至世界带来更多风险与不确定性。此次危机再次让全世界看到美两党政客对私利的肆意追逐、美政治的彻底衰败与美霸权的持续衰落。

经济困局中的极限表演

自1917年规定以立法来限定债务规模以来,美联邦政府已百余次调整债务上限,多次濒临违约危机。此次危机发生在美经济暗流涌动、形势更为凶险的背景之下:通胀压力居高不下、地区性银行接连“爆雷”、经济增速不及预期……面对多重困境,美联邦债务恶性膨胀,达到空前的31.4万亿美元,超过美全年国内生产总值的120%。一旦出现债务违约,必将引发系统性风险与衰退,导致灾难性后果。在如此紧迫且严峻的挑战面前,美政治精英本应竭力尽快化解风险,但两党政客为捞取私利,竟借危机大搞“政治表演”,共同演绎了又一出“华盛顿闹剧”。

早在去年11月中期选举前,美联邦债务再次迫近上限就已成为全美关注的关键话题。今年2月,白宫民主党人和国会众议院共和党人曾为安抚外界进行了毫无结果的“走过场”式会晤。4月26日,共和党主导国会众议院抛出《限制、节约与增长法案》,借提高债务上限赤裸裸地给对手开出诸多条件。进入5月后,协商进入关键阶段,两党频繁会晤,但结果仍不明朗。两党每次会晤后都习惯性“打击别人抬高自己”:释放己方全力以赴解决问题,而对方却固执己见、难以妥协的信号。拜登一面强硬宣称拒绝削减支出,另一面为赶回国就提高债务上限谈判而缩短亚太行程。正因如此,当白宫和众议院共和党谈判代表5月27日就债务上限问题达成初步协议时,外界深感意外。

这出“过山车式”戏码的背后,是两党绞尽脑汁的政治算计。政客们根本没有将化解危机、解决问题作为首要目标,而是为了最大化利己、最大化损人不惜将危机拖到最后一刻。令人玩味的是,即便是两党领导层达成“妥协”,两党内部均有议员毫不掩饰地表达强烈不满。在两院先后表决中,两党都有不少议员在众目睽睽之下执意投下反对票。这些举动实际是另一种“政治表演”,即在明知危机即将暂时平息的情况下,不费成本地取悦其背后的利益集团。

债务上限危机暂时落幕并不会让两党政客停止攫取政治私利的脚步。从“妥协”内容看,所谓“方案”显然是两党政客以民意为名、再次同流合污的分赃计划。将债务上限暂缓到2025年1月的唯一目的是让两党都有充分政治空间为2024年大选布局;增加军费支出并减少对传统能源产业的监管限制,无疑会让相关产业赚得盆满钵满,实为向特定集团输送利益;拜登政府为换取暂缓债务上限而承诺将控制社会福利支出增速,显然是将成本转嫁给美普通民众,特别是需要扶助的弱势人群。换言之,该“妥协方案”是两党继续以牺牲公众利益来满足私利的不负责任算计的结果,根本无助于克服当前美国经济社会面上的任何困境。

党争的扭曲与霸权的反噬

本质上,联邦债务上限危机是美国两党实施不负责任财政政策、政党轮替制度扭曲、党争持续极化等因素叠加产生的恶果,是美政客执意追逐、维护霸权行为对其自身的必然反噬。毫无疑问,这一积重难返的问题绝不会因一次所谓的“妥协”而被实质性解决。

债务危机是美国两党在财政政策上急功近利、不负责任的累积后果。长期以来,为在选举中差异化地满足各自代表的特殊利益“骗取”更多选票,两党在减税与增支等财政问题上形成了水火不容的对抗性政策。共和党执政后为满足少数富人利益往往推进减税,却不会同步大幅缩减支出;民主党上台后则为满足中产阶层利益,往往投其所好增加财政支出,却未必会大范围增税。两党轮替下的短期政策摇摆所导致的是长期财政政策的剧烈震动,不开源又不节流的必然结果只能是联邦财政常年入不敷出,赤字逐渐失控。面对每况愈下的财政状况,执迷于给选民开空头支票的两党只能寅吃卯粮,大举借债,妄图将责任转嫁,暂时掩盖自身的治理失败。根据《纽约时报》相关数据,美联邦债务在同属共和党的小布什和特朗普执政期间增长12.7万亿美元,在奥巴马和拜登等民主党政府执政期间的增幅则为13万亿美元。由此可见,美债务危机堪称两党的共谋恶果。

债务危机是美国党争日益激烈及政府长期罔顾民意的直接体现。面对严峻的经济困境,两党政客依旧继续政治算计,部分是因为两党极化下美国社会舆论与民意的彻底分化。《华盛顿邮报》和美国广播公司5月初公布的一项合作民调显示,39%的美国受访者认为共和党应为债务危机负全责,36%的受访者认为民主党才是责任方,只有16%的受访者主张两党皆有责任,还有9%的受访者难以认定责任方。由此可见,两党政客在关键议题上的长期对抗已导致选民群体严重分化、固化,即某党选民即便对本党政策不满意,也会因立场问题拒绝支持另一党。两党欺骗、愚弄等各种极端做法非但不会招致民意惩罚,反而会进一步固化各自选民基础。如此畸形的政治生态不仅彻底压制了民间理性、中立的声音,也刺激着两党政客在债务危机等高风险议题上的不断铤而走险。

债务危机是美国政客痴迷并滥用“美元霸权”的必然反噬。两党政客之所以肆无忌惮地举债,是因为他们认定,只要是美元债务,就尽在美国掌控之中。长期以来,美国利用美元霸权贪婪收割全世界资源与财富,肆意对外转嫁风险,对某些国家威逼胁迫、长臂管辖,屡试不爽。面对规模空前的债务危机,某些美国政客竟然还臆想铸造一枚可被自由赋值万亿美元的“白金硬币”来堂而皇之地直接赖账。事实上,美国凭借美元霸权举债无度的做法一方面反映出其财政政策与货币政策已彻底绑定的高危性;另一方面则是对自身经济稳定性与国际信用的肆意挥霍。受此影响,美财政治理和债务经济已踏上了不可持续又无药可救的“不归路”。

债务危机是美政客穷兵黩武、固守霸权执念与冷战思维的沉重代价。美联邦财政支出之所以长期无法得到必要且有效控制,与其不断激增的军事安全费用开支密切相关。以2022财年为例,在6.3万亿美元的联邦支出中,可由两党政客调整的自主性支出原本就仅有1.7万亿美元,但其中军费占比超过55%。这意味着,留给两党的自主性支出不足总支出的12%。更为严峻的是,随着美近年来以所谓“大国竞争”“印太战略”为由逐年大幅提升军费,加之债务扩大后更大的债务利息支出,两党自主性支出被进一步压缩。某种程度上说,霸权执念与冷战思维带来的军费激增问题导致了美联邦财政支出结构的彻底失衡,也给两党不负责任的举债提供了更多“借口”。

加速美国政治衰败与霸权衰落

此次债务危机虽暂告段落,但美债务恐将在2025年1月之前彻底陷入失控状态。据估计,届时联邦债务或将超过36万亿美元。换言之,届时每个美国公民都要背负超过10万美元的联邦债务,对美政治经济社会将产生严重负面影响。显而易见的是,两党政客“一切为了选票”、短视且不负责任的财政政策、人口结构变化导致政府财政支出不可控风险激增乃至债务规模扩大带来的更多利息支出……这些因素决定美根本无力有效控制债务。据美国会预算办公室预测,美债务规模将在2052年达到国内生产总值的185%。

债务危机再次给美国经济进一步失速与衰退敲响了警钟。美联邦债务出现无解“狂飙”,将令美国经济雪上加霜。首先,因债务危机暂时落幕而获得新空间的美政府将快速发债,进而必然引发美元利率、美债收益率的显著波动,加剧美银行业困境与危机。其次,美联邦财政的政策调整空间因债务屡创新高而被严重压缩,无法提供足够政策工具应对未来经济衰退。最后,债务危机频繁上演导致各方对美国经济的信心进一步下滑。美国消费者新闻与商业频道4月中旬发布的数据显示,69%的美国受访者对美国当前经济形势以及未来发展态势持明确负面看法,创近17年来之最。信心不足正对美经济复苏与发展产生无法估量的负面影响。

债务危机给美国政治的进一步失序与衰败埋下了定时炸弹。随着债务规模加速恶性膨胀,两党未来将更频繁遭遇债务上限危机,也将越来越难达成最终“妥协”。一方面,涉及分配与再分配的财政议题早已成为两党争夺最为激烈的战场。越缩越小的“财政蛋糕”将令两党斗争极化,从而抬高违约风险。另一方面,财政议题涉及不同身份群体的切实利益,围绕债务上限问题的争论会加剧两党内部碎片化,特别是支持扩大社会福利的民主党极端自由派和固守财政鹰派立场的共和党极端保守派将分别与本党主流派系渐行渐远。而两党斗争极化与两党碎片化将加剧美治理失衡,加速美政治衰败。

债务危机给美国霸权的进一步瓦解与落幕按下了快进键。债务危机源自霸权反噬,也动摇着美霸权地位。一方面,债务危机加剧了盟友对美政策前景的极度忧虑。拜登政府上台后虽反复强调“美国回来了”,但其欧洲盟友仍普遍担心共和党可能回归并再次对美对外政策作出极端调整。2022年推翻“堕胎合法化”的保守派判决就已引发欧洲战略界的剧烈反弹。如今,更为棘手的债务危机及美国内政治极端撕裂,必然继续降低盟友“随美起舞”的动力。另一方面,债务危机的不确定性加速了国际市场对美元、美债的“信任崩溃”。美罔顾债务居高不下、经济恶性循环现实,执意继续利用美元霸权来收割全世界财富、给世界制造风险的做法,正让更多经济体转而推动“去美元化”进程。

为妥善应对美霸权给世界持续带来的风险与不确定性,国际社会须形成更为清醒的共识,有必要从降低风险角度出发积极探索国际结算货币多元化,共同促进世界经济治理体系及机制向着更加公平正义的方向改革发展,推动世界经济向着全世界普遍期待的方向行稳致远。

 

文章选自《光明日报》,2023年6月6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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