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盟外交与安全政策高级代表博雷利拟在全球化智库CCG发表的演讲
2023年4月13日
编者按：欧盟外交与安全政策高级代表、欧盟委员会副主席博雷利（Josep Borrell）原定于北京时间4月14日（周五）上午11时在全球化智库（CCG）报告厅发表演讲。遗憾的是，他在行前因新冠检测呈阳性而取消行程。外交部新闻发言人13日在例行记者会上说，欧方已经向中方通报了博雷利高级代表因新冠阳性而推迟访华的决定，我们对此表示理解。中方向博雷利高级代表表示慰问，祝他早日康复，欢迎他在双方方便的时候访华。
13日，博雷利在欧盟官方网站上发表了题为《我对中国和欧中关系的看法》的文章，并表示这是他原本计划于全球化智库（CCG）发表的演讲。
我本应该今天去北京会晤中国领导人，讨论欧盟和中国之间的关系，以及地区和全球问题。不幸的是，因为新冠检测呈阳性，我不得不取消我的访问行程。在此发布我原本计划周五在全球化智库（Center for China and Globalization）发表的演讲。
1987年，我第一次访问中国，当时我作为西班牙财政部的国务秘书，来签署了第一份有关双重征税的协定。当时，中国正在迈出令人瞩目的对外开放和经济腾飞的脚步。2006年，我作为欧洲议会议长再次访问中国。这时中国已经焕然一新，在世界经济重心从大西洋转向太平洋的变革里，中国无疑处于心脏地带。在此期间，中国加入了世界贸易组织，成为全球经济关系的核心参与者。我与时任中国国家主席胡锦涛进行了长时间的对话，他随后邀请我到中央党校发表演讲。当时，中国已经将大量外汇储备用于购买美国政府债务。我记得我在演讲时开玩笑道，美元汇率取决于中国共产党的决定。但有关决定也将是一把双刃剑，因为美元贬值会给外汇储备带来风险。
2019年，作为西班牙外交部长，我受邀参加“一带一路”倡议的庆祝仪式，再次访问北京。这些年来，中国经济发展的脚步没有停歇。中国已不再是用廉价劳动力生产廉价商品的国家，而成为了一个技术强国，而在过去50年中取得了使得数亿人脱贫的历史性成就。这是人类史上的巨大飞跃，得益于中国当局的政策选择，同时也符合开放市场和自由贸易的时代潮流。
中美两国经济密切相连，中欧经济也一样。我们20%的进口来自中国，而中国占我们出口的9%；中欧贸易额每天达到23亿欧元。然而，（贸易）不平衡也在不断加剧，我们的贸易逆差在过去两年中翻了一番。这当然不是可持续的，也需要通过消除欧洲公司仍面临的各种市场准入障碍来解决。正如一周前欧盟委员会主席在北京所说，我们需要透明度和对等性。简而言之，需要公平竞争的环境。
世界与中国都已改变
世界已经改变，中国也是如此。“快乐的全球化”时代已经结束。经济一体化的好处正在国家安全的视角下被重新审视。我们必须面对气候（变化）危机、后疫情时代的问题以及俄罗斯对乌克兰的侵略战争。这场战争加剧了对我们的供应链、粮食和能源危机的冲击。在这种情况下，我们认为中国应更多地肩负起对安全与和平的责任。这别无选择。如果我们希望构建起合作大于对抗的国际秩序，每一个行为主体都必须充分履行自己的义务以保证对国际法的尊重。
我坚信公共外交以及人际和人文交流的重要性。相互了解可以使双方受益。这就是为什么在三年中断之后，欧中之间的文化和人际交流必须尽快恢复。相互了解和尊重是中欧关系的基石。新冠疫情带来的危机和最近的国际紧张局势加大了欧洲和中国之间的认知差距，我们必须共同努力缩小这一差距。
我知道欧盟作为一种国家联盟的运作方式可能看起来很复杂。然而，当涉及到外交和安全政策时，欧盟的原则清晰明了。由成员国的国家元首和政府首脑组成的欧洲理事会确定欧盟的战略选择，部长们和欧盟委员会实施这些决策，并受到欧洲议会的监督。
在这个体制中，成员国保留其它们的外交和安全政策责任。作为高级代表，我的角色是建立一个共同的政策，作为欧盟的对外政策——无论是与中国还是与任何其他国家，并以部长的身份在世界上代表欧盟。
所有这些可能看起来很复杂。但好处在于创造了一个跨国的、民主的欧洲体系，确保欧洲人之间的和平与繁荣。这是十分重要的。
面对最近的极端挑战，欧盟在其外交和安全政策上表现出了显著的团结。作为对俄罗斯侵略乌克兰的回应，欧盟立即在史无前例的短时间内采取了前所未有的举措，向乌克兰提供军事和财政支持，并采取了十项针对俄罗斯战争机器的制裁措施。
我们眼中的中国
自2020年获得欧洲理事会采纳以来，欧盟对中国的现行立场一直基于三个维度：合作伙伴、竞争者和系统性竞争对手。由此以来，发生了很多事情。由于越来越多的因素（例如中国对欧盟针对性限制措施的不成比例的回应，中国对立陶宛的贸易措施及其对欧盟共同市场的直接影响，以及中国对乌克兰战争的立场），欧盟与中国之间的双边关系近年来衰退。但同时，我们仍致力于合作，并认识到中国在解决全球和地区问题中的重要作用。例如，在气候变化议题上，中国在减排方面做出了越来越多的努力，但中国的燃煤消耗仍几乎等于世界其他国家燃煤消耗之和。如果我们没有与中国构建坚韧的伙伴关系并积极合作，就不可能找到应对全球变暖的解决方案。那么我们应该如何看待中国？以及在什么条件下我们能够推进共同合作？
说到这里，我来谈谈我的主要观点。这可以归结为两个基本问题：我们如何看待中国？以及在什么条件下我们可以学会一起工作？
我们如何看待中国？我们认为它是一个人口众多的大国，它的崛起是人类悠久历史的一部分。在过去的五十年里，它的GDP年均增长率为9%，并且大规模消除了贫困。
然而，我们从经验中知道，一个国家一旦取得经济实力，它希望在政治和战略层面上投射自己，这是自然的。如果说中国取得了巨大的进步，这要归功于其勤劳和富有创造力的人民，但如果没有引入市场原则、经济开放和由世界贸易组织等规则保障的开放的多边体系，也不会发生这种情况。
遵守国际规则符合我们所有人的利益，我们也应该更新这些规则。从21世纪初到现在，世界发生了根本变化。许多同样重要的问题，例如出口补贴、能源转型、数字化、网络安全或知识产权保护，在当时并不紧迫，但现在亟待解决。
在这个新世界中，新的大国正在崛起，要求在世界秩序中有自己的位置。我们必须接受一个更多极化世界的现实，（而在这一现实里）不同甚至相反意思的诉求被表达出来。这一现实会降临到我们和包括中国在内的其他国家头上。
减少失衡的必要
我们并不害怕中国的崛起。然而，我们知道未来世界的历史也将取决于中国如何运用其权力。我们不害怕这个变化的世界。更重要的是，我们意识到了新现实，欧洲也拥有丰富的政治、工业、科学和文化资源。我们的规范性影响力很强，而且往往是独创的。我们的社会和政治模式反映了这种独创性和力量。这种制度不会盲目地在相信市场或国家里二选一，它始终努力将市场效率与保护个人、良好治理和政治多元相结合。此外，欧洲确实有自己的声音和方式。其中最重要的是，要尊重我们所属国际体系的核心规则和标准。
正如我所说，中国和欧盟在经济上有着牢固的联系，特别是在贸易方面。我们的贸易总额在2022年已达近8500亿欧元。但这些贸易朝对我们不利的方向愈发不平衡。我们的贸易逆差已达到4000亿欧元的纪录，占我们GDP的2.3%。
这种不平衡需要被削减，包括向欧洲人提供更多中国市场准入。维护一个开放的系统符合我们所有人的利益。如果失衡得不到纠正，我们必须做出反应。欧洲仍将是世界上最开放的主要市场，但我们会不犹豫地对我们认为不公平的措施采取动作，以保护我们自己。对危害成员国国家安全的活动也不会被允许。
把技术和相互依赖进行“武器化”已经成为一种现实，我们对此变得非常敏感。新冠大流行和俄罗斯能源讹诈已经告诉我们，不能依赖单一国家。我们知道，在某些原材料方面，如钴、锰或镁，我们现在是过度依赖包括中国在内的某些国家。根本上，我们的真正依赖其实是制造业进口产品的一体化。因此，有必要多元化我们的价值链，因为一个产品的战略重要性不仅取决于它的生产地，而且还取决于它的加工或制造地。我们还必须防止我们的敏感技术被用于军事目的。
我们能够迅速摆脱对俄罗斯的能源依赖，表明当我们的重要利益受到威胁时，我们有能力迅速而有力地反应。我们成功地做到了，这是俄罗斯难以置信的。我们让供应链多元化，减少消耗，增加了可再生能源的比重，并支持了乌克兰。欧洲不会威胁任何人。但它也不会被任何人恐吓。
根据2022年3月欧洲领导人在凡尔赛召开的非正式峰会所达成的共识，欧洲现在必须在所有领域承担起其责任，在2030年之前增强防务能力、减少依赖，以及设计一个新的发展和投资模式，来维护其主权。
你们可以选择怎么称呼：或是提升我们的战略自主，或是降低风险，它们实质上是同一个意思。但我要强调的是，我们采取的这些措施并不是针对某个国家，而且是与WTO规则兼容的。
携起手来，为共同利益而努力
我相信欧盟和中国之间有多边空间，可以为共同利益而努力。例如，在保护生物多样性和陆地、海洋生态系统方面达成《昆明-蒙特利尔框架协议》（COP15），或者在《G20债务暂缓偿还倡议》框架下解决最不发达国家的过度债务问题。这也符合欧盟提出的针对大流行病的国际条约草案的追求。最重要的是，我们需要共同努力，解决关键的气候变化问题，中国需要在这方面有更大的进展雄心。共同努力解决这些全球性问题也是恢复我们之间信任的重要途径之一。
但是，只有在重大国际政治问题上相互理解，并在和平解决冲突方面取得进展，我们才能完全恢复信任。我知道从你们的角度来看，台湾是一个关键问题，我完全理解。在这个问题上，欧盟的立场一贯明确，并没有改变。我们始终致力于欧盟的一个中国政策。我们找不到任何理由来质疑它。我们必须缓解紧张局势，避免只会加剧互不信任的言辞上的冲突或挑衅。然而，任何试图通过武力改变现状的企图都是不可接受的。
对我们来说，我们有一个主要安全担忧，那就是乌克兰。一个欧洲国家的主权和领土完整已经被俄罗斯残忍而公然地侵犯。这已经被联合国的141个成员国谴责，这显示俄罗斯已经严重破坏了国际秩序。
我并不是来向中国说教或建议的。我对中国的独立和主权非常尊重，因而不会这么做。然而，我想以友好的方式说一句话：如果中国不能为俄罗斯从乌克兰领土上撤军的政治解决方案做出贡献，欧盟与中国保持信任的关系将是极为困难的，如果不是完全不可能的话。在国际法遭到侵犯的情况下保持中立是不可信的。我们不要求任何人与我们的立场一致。我们只要求承认并认识到，在这一个案下，国际法受到了严重的侵犯。这就是为什么我认为如果习主席和泽连斯基总统进行对话，且中国向备受摧残的乌克兰人民提供更多实质性的人道主义援助，将大有帮助。
善尽责任帮助俄罗斯听取理性声音
俄罗斯陷入了巨大的困境。普京构想的闪电战已以失败告终。因此俄罗斯显然希望将中国拉到自己一边。俄罗斯在与中国承诺不在领土之外部署核武器之后，却宣布将在白俄罗斯部署核武器，增加了核风险。中国拒绝阵营（对抗）思维，我们也是如此。因此，我们将特别关注中国可能采取的任何最终让俄罗斯领导人听取理性的声音的措施。作为联合国安理会的常任理事国，中国具有重要责任。我们希望它能承担更多责任，就像在中东问题上，促进沙特阿拉伯和伊朗恢复外交关系，中国发挥了重要作用。
欧洲正在捍卫乌克兰，并准备有一天欢迎它加入欧洲大家庭。但是今天，欧洲的安全也因乌克兰问题受到威胁。这就是为什么我们将继续以各种可能的方式支持乌克兰：包括在军事、财政、政治、外交和人道主义方面。我们的支持绝不是对另一个大国的投诚或表示屈服——我听到一些人这样说——而我们是在表达自己的意志。请理解，我们正在为自己的命运而战。
来到欧洲，你会看到有很多自发支持乌克兰和其人民的行动。比如在我家附近的马德里，到处都是乌克兰国旗。这不是政府要求的，而是人民和各个市政府出于支持乌克兰人民而自发的行为。
对我们而言，人权普适且应在各处受到尊重
我在这里没有足够的篇幅详细讨论所有相关问题。有些问题让我们走到了一起，有些问题则让我们产生了分歧。例如人权问题，我们在这里存在深刻而严重的分歧，我们不应该掩盖这个事实。然而，这也是为什么我们必须坦率、冷静和坚定地交流。我们在经历了四年的中断之后，已经恢复了欧盟与中国之间的人权对话。对我们来说，人权是普适的，应该在任何地方得到尊重。
我（在这个演讲里）没有详尽讲述中欧关系全部内容的雄心。但我希望我已经触及了欧中关系的一些关键要素。欧洲尊重中国，它钦佩中国的历史、文化和它令人印象深刻的经济轨迹。我们知道，没有中国，世界的问题就无法解决。作为回报，欧洲期望作为一个地缘政治行为体被认真对待，能够捍卫其利益和价值观，并承担其战略责任。
我们面前的真正挑战是如何最好地使我们的关系发挥作用，以及如何管理我们的分歧。这将符合中国的利益，也符合欧盟的利益。世界也需要我们这么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