刁大明:从特朗普到布隆伯格,“金主”为何纷纷亲下场
2019年12月6日
刁大明,全球化智库(CCG)特邀研究员、 中国人民大学国际关系学院副教授
“他在进行一场我知道的最分裂、最具破坏性的总统竞选,完全消费着人民的偏见与恐惧。亚伯拉罕·林肯,共和党之父,唤起了我们心中‘更好的天使’,而特朗普却唤起了我们心中最恶意的冲动。”2016年3月8日,当共和党初选呈现出完全倒向特朗普的情形之下,纽约市前市长迈克尔·布隆伯格透过彭博新闻网发表了不参与竞选的声明,并给予特朗普如上最负面的评价。
有趣的是,亿万富翁给出的不参选理由即该声明的题目为“我不会承担的风险”。按照他的说法,他已经拿到了足够数据证明如果他参选虽然不会胜出,但一定会拿下不少州的选举人团票,最终导致的一定是在无人拿到270票的情况下共和党主导的国会众议院一定会选择特朗普或克鲁兹出任总统——布隆伯格不愿承担这个“风险”。这种论调除了弥漫着过于自信的炫耀之外,大概还有就是对于民主党更可能获胜的默认预期。4个多月后,布隆伯格出现在提名希拉里的民主党全国代表大会上,呼吁选择他口中的“正确选择”。
当然,2016年大选的结果一定让布隆伯格大失所望。2018年10月,已经离开共和党11年的布隆伯格注册成为民主党人。在当年的中期选举中,布隆伯格至少为国会两院民主党候选人提供了1亿美元的政治捐款。如此大手笔再次引发了已多次传出的布隆伯格将参加2020总统大选的猜测。直到2019年3月5日,面对前副总统拜登的跃跃欲试,布隆伯格再次宣布不参选总统。这一次他给出的理由比较而言客观了很多:在如此拥挤的竞争中脱颖而出非常困难,但布隆伯格仍旧呼吁民主党要团结在一个能够击败特朗普的提名人周围,而不是要将政党拖向极端立场:“我们提名一个能够击败特朗普并将我们的国家带回(正途)的‘最强棒’是最关键的……我们不允许初选程序将民主党带向一条将断送我们胜选机会、并让特朗普再做四年的极端立场的歧途”。
而8个月之后,眼睁睁看着与自己分享着诸多稳健乃至温和立场的拜登选情岌岌可危的现实,布隆伯格最终下定决心,亲自披挂上阵,以重申“击败特朗普、重建美国”为口号,在77岁的高龄首次谋求代表民主党参选公职,而这第一步的目标就是取代特朗普、入主白宫。
比特朗普更糟糕?
布隆伯格的参选看上去就是冲着特朗普来的,甚至给人以所谓“王牌对王牌”的“富豪大战”之感。当然,如果简单“比富”的话,身价是特朗普将近15倍的布隆伯格自然完胜。而且从11月初的一些模拟对决民调也显示,布隆伯格对阵特朗普的话,将以43%比37%胜出:其得到的支持比例虽然少于沃伦(45%)、桑德斯(45%)或者拜登(44%),但却可以让特朗普得到最少的支持(与其他三位对决时特朗普的支持率分别为39%、40%、40%)。这些数字至少说明了两个问题,其一是布隆伯格或许真的因为与特朗普某种程度的同构而更有竞争性;其二是如今的这种对决民调因为太早而只是雾里看花。
相比而言,基本上可以反映目前民主党初选节奏的民调可能更具参考意义。按照11月24日的相关数据显示,布隆伯格在民主党初选中的支持度大概只有2%,大概排在杨安泽的4%之后,与科洛布察、布克等并列第7。开局即无惊喜的惨淡局面,其实也恰好反映出媒体关注度与选民实际感知之间的差距。
事实上,虽然备受期待,但至少布隆伯格2019年以来在民主党内支持度就是2-3%的水平,只有极个别民调作出过一两次8%这种不切实际的高位而已。同样,如果不做对决民调的话,布隆伯格在民主党选民中的满意度也只维持在30%上下,这个水平在目前民主党参选人中要排到10名开外,还不足沃伦的一半。这种党内初选表现与2015年7月就开始领跑党内初选、并在当年11月彻底压倒性领先的特朗普而言不可同日而语。甚至按照在不区分政党的全美选民中的民调显示,布隆伯格的满意度与不满意度分别为25%和47%,其中22%的满意度赤字竟然高于特朗普的11%。这些数字所体现的实际表现基本可以证明,布隆伯格的确不是一个切实可能的选择。
布隆伯格参选以来,一些观点认为这位号称身价580亿的超级富翁在知名度、财力以及舆论影响力上具有绝对的优势,但如果细看的话,似乎也并非尽然如此。与另一位市长布蒂吉格相比,布隆伯格的知名度的确更高,但真的可以高过在2016年总统初选中一战成名、令人印象深刻的桑德斯吗?显然至少在面对参与党内初选的民主党选民时并不是布隆伯格占据优势。而且,知名度未必意味着美誉度,特别是在民主党长期以来在候选人选择上具有“喜新厌旧”倾向的背景下,知名度高其实未必是绝对优势。
如果按照近年来大选至少60亿的开销标准的话,布隆伯格自己就可以负担将近10场选举,其中的金钱政治甚至是直接的“钱主”意味可见一斑,但通过砸钱获得民意支持的过程可能还是需要一些时间的,因而未必能够确保布隆伯格在初选中快速占据压倒性领先。同样值得思索的是,富翁身份对如今民主党在少数族裔的“身份政治”与蓝领中下层白人的“经济发展”之间的两难意味着什么?恐怕不是解决问题,而是雪上加霜。甚至,由于布隆伯格的参选,其拥有的彭博社也会相应地降低对2020年大选新闻介入。毕竟特朗普的“自媒体”和布隆伯格的“自己的媒体”在竞选的得心应手意义上还是存在着很大的区别的。
除了外界预测的这些硬指标未必快速兑现之外,布隆伯格的一些优势其实也或多或少地具备着双刃剑的特征。比如,他12年的市长经历的确值得大书特书,但民主党支持者很容易想到的是,布隆伯格为了执掌那座“世界城市”不惜抛弃民主党转投共和党阵营,并以共和党身份当选并执政了6年时间。这种政治投机的刻板印象是很难用各种政绩来冲淡的。再如,布隆伯格在市长任上推进的如“拦截与搜身”等社会治安政策严重得罪了非洲裔选民这一民主党阵营中的关键群体。
除了开局不利之外,布隆伯格阵营目前公开的初选路线图似乎再一次暴露出了“迷之自信”:他将彻底不参加2月份的艾奥瓦、新罕布什尔、内华达和南卡罗来纳这四个州的揭幕战,即无视传统风向标。此举虽然看似有助于弥补最晚参选的不足,但一意孤行地寄希望于3月1日即14个州同日初选的“超级星期二”,其实也彻底违背了美国两党初选政治的一般规律,几乎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换言之,布隆伯格几乎无法走出自己的初选路线图。那么,问题来了,不可能不清楚这些问题的布隆伯格,为什么还要参选呢?
布隆伯格到底在竞选什么?
既然在理论和技术上都并不理想,布隆伯格在最后一刻的参选决定到底意味着什么呢?最简单的解释或许是,他选的不是总统,而是“寂寞”。虽然很难想象有人会自掏腰包数百万做一件无法成功的事情,但面对着新世纪以来几乎每次总统大选都被“期待”的心理记忆,面对着无法接受的特朗普执政,布隆伯格的决定或许是抓住最后机会的放手一搏。这样的话,“成功”对他而言,就未必是白宫,而是实现自己的政治抱负,不给自己的人生留下遗憾。
当然,这种内心戏只有未来某一天布隆伯格自己承认才能坐实,但现在可以确定的是,布隆伯格的出马的确反映了当前民主党精英层的深度焦虑。其焦点就是布隆伯格在2019年初放弃参选时心心念的问题:拜登因为所谓“电话门”的严重内伤而无法走远,而沃伦、桑德斯等代表的激进派正在将民主党带向无法赢回白宫的方向。需要强调的是,这种焦虑真的从“出生”就带着精英气,有民调显示在布隆伯格参选之前已有78%的民主党选民对已有民主党参选人感到满意。但如果拜登已成为“白等”,布隆伯格就可以有作为了吗?
也许布隆伯格是这样算计的。最大的前提是,拜登目前在全美民调中的领先趋势必然难以支撑:一是国会参议院共和党人已开始发出了调阅政府资料的要求,对拜登父子的调查箭在弦上;二是从二月份揭幕战前两站的选举民调看拜登基本无法获胜。他唯一的可能性就是重复克林顿在1992年从南方反败为胜的情节,但与南方州长相比,拜登的压力不小。
接下来,二月份揭幕战四州极可能会导致目前温和派和激进派的重组。一方面,拜登大概率坠落,而布蒂吉格独撑温和派极可能孤木难支,甚至由于布蒂吉格的性取向更加难以稳住非洲裔选民,届时温和派就需要一个新盟主;另一方面,沃伦和桑德斯之间不排除发生整合。因为目前在全国或者关键州的民调中这两位排名二三位的参选人所得到的支持度相加都大于第一位的拜登或布蒂吉格,沃伦和桑德斯中任何一位的退出都可能导致另一位在民调乃至选举结果中登顶。甚至,如果哈里斯、科洛布查等女性参选人先行退出,同为女性的沃伦也将吸引到更多选票。面对着对激进派有利的整合过程,拜登的事实出局与布蒂吉格的相对羸弱,布隆伯格就找到了存在的意义。
从这个角度出发,也就基本可以解释为什么他会刻意从明年3月的“超级星期二”起跑。一方面,他在有意降低揭幕战州的风向标意义,凭借财力优势将战线拉长,特别是有可能弱化激进派在揭幕战州搭上“顺风车”的高光点。另一方面,明年3月后党内整合会清晰一些,让布隆伯格取代拜登稳住党内“中道”力量的被需要感或许会增加,而他在“超级星期二”的存在至少也可以成为减缓激进派迅速稳定胜局的刹车片,给自己或者温和派留下足够的空间。
这样解读的话,布隆伯格的参选或许是一种类似于“鲶鱼效应”的存在,最基本目标或许是为了塑造此次民主党初选的节奏与效果,最理想目标才是自己的脱颖而出。于是,布隆伯格的目标其实不仅仅是重建美国,而是“重建美国,从重建民主党开始”。
实际“疗效”如何?
不知道有多少美国政治的预测师在特朗普当选之后含泪砸掉了自己的水晶球,于是布隆伯格的“伟大”计划也就更没有机会被预判会否奏效了。但从目前已知的态势观察,布隆伯格的参与“疗效”不明,但也未必没有副作用。
首当其冲的担忧其实还是钱的问题。虽然布隆伯格的竞选logo中凸显出一个大大的“Mike”,但他还是无法掩盖那个能让美国人听出点钞机声音的姓氏。为了可以在明年3月“超级星期二”实现各种目标,布隆伯格的策略显然就是简单粗暴地砸钱,试图以可以覆盖14个州的竞选经费投入压倒对手。按照美国媒体报道,布隆伯格竞选团队在11月25日即首日竞选时就为电视竞选广告一次性投入了3400万美元,如此出手轻而易举地创下美国总统竞选史上的单日纪录。如此高投入的结果极可能至少导致其民主党对手不得不更多募集竞选经费加以应对。于是,历史上身价最高的总统初选参选人们极可能会打出一场天价提名战。如果真是这样的话,那无论布隆伯格的目标是否可以达到,与布隆伯格相同的其他大金主则会获得更多影响选情乃至操纵参选人的机会,会最终笑到最后。
另外一个担忧其实是来自布隆伯格到底能否实现对民主党的塑造。必须看到,这位纽约市前市长的确在政治立场上与拜登、布蒂吉格更加相近,甚至都可以称为是“温和派”,但布隆伯格绝对不是拜登等人那样的民主党“建制派”。由这样一个外围人士来接棒至少是支撑温和派力量的结果并不乐观。比如,激进派完全可以将温和派与布隆伯格联系起来做文章,攻击温和派的理念已完全不能代表民主党的未来方向,只能得到外围人士(甚至是有过共和党经历的人士)的青睐。又如,因为富翁身份的无法掩饰,极可能会激化激进派势力在阶层维度上的身份政治议程,直接导致民主党内部更加激进的反弹。
这样看的话,彻底抛开美国的所谓“政治正确”,拜登在驾驭当今民主党趋势的短板在于“太老”、“太白”的话,布隆伯格不但一样“太老”、“太白”,而是参与得“太晚”,最致命的是“太富”。
必须看到,布隆伯格所关心的夺回白宫可能过于实用主义或者功利主义。如今民主党所经历的蜕变至少从金融危机背景下的2008年就已开启。希拉里和拜登在后奥巴马时代的大选参与足以说明,对民主党而言,其后的所有党内初选其实都是2008年初选未完成的延续。人们常说,共和党希望回到故园,而民主党则要走向未来。而当这个国家的未来还飘忽不定之时,民主党所面对的纷扰一定是更大的。
从更加本质的视角观察,从特朗普到布隆伯格,这些昔日“金主”直接粉墨登场,反映的是他们对如今美国政党政治因内部纷扰而低效、对抗恶斗,无法充分为其代言的忍无可忍,不得不自己出手更加赤裸裸地争夺、瓜分利益。其实,美国大选的确更适合特朗普或布隆伯格,因为这些原本就是金钱游戏。
文章选自澎湃新闻,2019年12月3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