刁大明:民主党弹劾特朗普,一场可控的豪赌?
2019年10月9日
刁大明,全球化智库(CCG)特邀研究员、 中国人民大学国际关系学院副教授
2019年9月24日,美国国会众议院议长南希·佩洛西迎来了她从政以来的最关键时刻:即正式宣布针对在任总统唐纳德·特朗普发起弹劾调查。与上一个被外界普遍认为与总统弹劾相关的、调查持续了近两年却“无果而终”的所谓“通俄门”相比,特朗普与乌克兰总统泽连斯基7月25日通话引发的所谓“电话门”却迅雷不及掩耳地在几天内就快速引爆了民主党的斗志,甚至令外界都不免大呼意外。
就这样,主题刚刚开始转移到2020年大选的美国政治,瞬间被拉回了宾夕法尼亚大街两端的生死对决。这就意味着,在“一寸之前,皆是黑暗”的政治世界中,如今的民主党却选择了一个方向:要么将对手投入黑暗,要么就必须拥抱自己邀请来的黑暗。
弹劾?谈何容易
佩洛西的这个“大决定”算得上是180度大转弯的一反常态。在民主党重夺国会众议院多数的第116届国会开幕之后的8个月当中,甚至在备战2018年中期选举之时,佩洛西都多次强调不会追求针对特朗普的弹劾,而是更多强调对特朗普政府政策的纠正,以及通过2020年选举来终结特朗普的执政。
无论如何,号称4岁就曾跟着老爸上班、勇闯国会山的佩洛西无疑是明智的。如果针对特朗普发起弹劾的目的是为了迫使其下台的话,民主党在众议院的多数毫无意义,毕竟共和党在参议院中53席的多数地位几乎不可能批准对本党总统的罢免(参议院共100个席位)。虽然最近一段时间来,有观点认为看似力挺特朗普的共和党未来将戏剧性地“树倒猢狲散”,甚至有不同观点预测参议院共和党会有二三十位倒戈支持罢免特朗普,但这种论调几乎只代表那些极为传统的共和党建制派或者别有用心者的危言耸听。
一方面,从常识而言,美国联邦宪法对国会参议院在弹劾程序后的罢免决策设定了三分之二多数的门槛(即如今的67席),在党争极化的态势下这个门槛更是高到无法企及。在审理克林顿罢免与否的第106届国会中,整体上倾向于罢免克林顿的共和党在参议院有55席比45席的多数优势,即需要12席就可凑够三分之二,但却仍未成功。而最终逼退尼克松的弹劾与罢免程序背后不但是民主党在第93届国会众议院占据57.6%席位的绝对控制,更是民主党在参议院57席(包括一位与民主党结盟的哈里·伯德)的权重,即只需要10位共和党人的倒戈。如果再延伸一些,第40届国会共和党人在如此敌视安德鲁·约翰逊的情况下,甚至在参议院中已以46席比8席掌握了超过三分之二(36席)的席位,但还是以35比19的投票结果,即以一票之遥而无法罢免那位意外成为总统的民主党人。
或者说,发起弹劾的党在参议院无论是否掌握三分之二或者如何迫近三分之二多数,都未在现实中越过三分之二多数、实现对另一党总统的罢免。你可以说历史经验实在有限到可怜;或者说,既然1974年可以有可观规模的共和党倾向于倒戈,如今为什么就不能有20位共和党参议员倒戈从而达到67票的门槛?特别在面对着这样一位历史罕见的总统,历史经验更是没有意义了吧?
不过,面对着这样一位在本党党内支持度逼近90%的美国总统而言,其在参议院中遭遇“雪崩”式倒戈的可能性应该更小,所以现在就立刻说出会有20位或35位(亚利桑那州前国会参议员杰夫·弗雷克语)共和党参议员倒戈,即便附加了所谓“匿名投票”的条件,其实也是没有太多证据的猜测。
如果一票一票算起来的话,犹他州的罗姆尼、阿拉斯加州的穆考斯基、肯塔基州的兰德·保罗、缅因州的苏珊·柯林斯乃至犹他州的迈克·李等五位在历次投票中支持本党总统立场比例不足80%的共和党参议员的确都是潜在倒戈人选,但毕竟只有这不能完全确定的五票。如果联想到2020年参议院选举中改选的35席中共和党就占据了23席的情况,共和党人更不会放过这次动员本党选民的良机。特别是柯林斯以及科罗拉多州的科里·加德纳和亚利桑那州的玛莎·迈克萨利等由于选情压力而最可能跑票的有限几位共和党人也基本上拒绝明确表态。或者可以说,现在还没有到表态的时候,更不是有足够证据锁定有20票倒戈、罢免特朗普这一几率极低的结果的时候。
民主党的“膝跳反射”
那么,如果佩洛西最初的判断是并没有任何把握会因为“电话门”而引发本质改变的话,民主党为什么还要“膝跳反射”式地猛烈反应呢?
第一时间能看到的原因至少有二。其一,所谓“电话门”的确让民主党找到了足够让自己相信的弹劾借口,或者已不得不做出必要反应,而党争形势如此紧绷的反应也只剩下弹劾而已。
相比而言,所谓“通俄门”调查更像是塑造特朗普政府包括对俄政策的工具,因而其最终结果令民主党人都无从下手。毕竟,从一开始,“通俄门”的内核,即特朗普个人直接参与、或授意、至少是默许了其团队成员直接与俄罗斯官方互动,以其当选后缓和对俄政策为条件,换取了俄罗斯对2016年大选采取有利于特朗普当选的介入。这个逻辑的被坐实的难度原本就比登天还难。
而今天“电话门”的内核其实是,特朗普以总统权力向外国领导人施压、迫使对方展开、至少是配合对其在2020年大选中潜在对手不利的调查,从而构成了以行政权力直接为自身政治获利的输送链条。鉴于白宫公布美乌领导人通话文本的爽快,以及特朗普一副“爱咋咋地”的傲慢态度,民主党阵营很快形成了一个较为主流的想法,即“电话门”实质上已无需再多调查,完全可以进入程序了。
其二,也正是因为民主党认为在“电话门”中捡到了真枪实弹,按照美国主流媒体的说法,众议院民主党人中支持弹劾的比重从二分之一上下很快就飙升到了三分之二的高位,这种异动必然要求佩洛西加以反应。或者可以说,突发事件与民主党的集体反应将佩洛西推到了这个“大决定”面前,但虽然始于被动,也未必未来不会主动进击。
狡猾的佩洛西
白宫公布的通话文本虽然被指出并不完整,但毕竟没有出现如此前媒体报道中特朗普一通电话中八次要求调查拜登父子的桥段,也基本没有涉及那将近4亿美元援助的问题,针对佩洛西弹劾调查决定打出了一记重拳。不过,这份文本丝毫不会改变国会民主党人的政治决心。
没错,从政治效果看,佩洛西所开启的程序的确看上去像一场豪赌,但她似乎也是可以掌握节奏的庄家,甚至她正在让赌注随时变化。
面对着民主党阵营的笃定与忍无可忍,佩洛西直接开启的并不是由独立检察官开启的司法调查,而是由国会委员会组织的政治调查(或问询)。当年克林顿面对的其实是前者,即国会是在有一份“斯塔尔报告”摆在面前后才做出决定的;而在所谓“周六屠杀夜”(编注:指尼克松解雇调查“水门事件”的独立检察官,以及决绝执行其解雇命令的司法部长和副部长的事件)之后,民主党国会对尼克松的调查则基本上是如今佩洛西选择的道路。这就意味着,未来委员会驱动的调查在节奏上乃至结果上都可以说是具有可控性的。于是,狡猾的佩洛西完全可以边走边看。
那么,佩洛西希望等着看什么呢?很大程度上讲,在做出决定的两天之后,佩洛西已经看到了她想要的东西:美国民众舆论在支持发起对特朗普弹劾调查的支持率从36%上升至43%,甚至有民调达到了49%;而这个数字竟然在一周之内飙升到了55%。虽然在同一民调中也有53%的受访者认为民主党此举完全是党争工具和选举伎俩,但无论对民主党是否全然有利,至少目前的风向已被民主党推向了对特朗普越发不利的境地,甚至有了一些所谓“破窗效应”的味道。抓住这种民意趋势,民主党自然就有了更大底气推进相关调查,至少可以在选举之前给特朗普扣上一个“被弹劾”的污名。
特朗普面临多箭齐发的“围猎”
关于民主党的政治调查,目前看似乎有三个趋向。其一,调查的范围不仅仅限于“电话门”。在佩洛西安排参与调查的六个委员会中,一定有负责弹劾事务的司法委员会、涉及到外交防务政策的外交事务委员会和情报委员会,甚至是关注政府与官员行为的监察与改革委员会。但也安排了管辖税收的筹款委员会以及负责金融政策的金融服务委员会,这两个与“电话门”存在一些距离的委员会的参与,只有一个解释,即佩洛西发起的弹劾调查其实是囊括了过去一段时间以来民主党人关于特朗普税单、公权力与私人利益争议等多个弹劾思路的。如此的多箭齐发也凸显了民主党的政治决心。
其二,调查的对象不仅仅是特朗普。一般而言,7月25日的那通电话一定不仅仅只有特朗普和泽连斯基的双人密语,白宫方面也被确认有多人在现场聆听,而这通电话的见证者乃至相关议题的参与者都将是众议院民主党人请君入瓮的目标。
9月27日,情报委员会、外交委员会以及监察委员会联名向国务卿蓬佩奥发出了传票,要求国务院提交相关文件;9月30日,情报委员会再次向如今充当特朗普私人律师的朱利安尼发出传票,要求其交出涉及乌克兰事务的文件。在随后两周,众议院民主党人还将安排包括刚刚辞职的乌克兰事务特使柯特·沃尔克、现任驻欧盟大使戈登·桑德兰、分管欧亚事务的助理副国务卿乔治·肯特在内的多名特朗普政府官员出席国会听证质询。同时,可以想象,众议院民主党的弹劾调查不但要对特朗普政府的乌克兰政策全面评估(比如特朗普政府停止对乌克兰援助的真实考虑),而且也会将触角伸向特朗普政府的司法系统乃至情报系统。前者如司法部长巴尔等人,在针对拜登父子的调查或者针对罗伯特·米勒“通俄门”调查的反调查方面的所谓“跨国合作”(与乌克兰、与澳大利亚),是否存在超越权限、谋求政治利益的问题;后者如代理国家情报总监约瑟夫·马奎尔阻碍情报官员举报的行为是否与特朗普本人有关,等等。
这个维度上的操作不但会对特朗普形成可能的“围猎”,也完全可能导致其政府相关高级官员的职位不保。在选举周期中,如果出现多位官员离任,显然将直接导致特朗普政府某些政策领域上的停滞,不但无法再谋求所谓“兑现承诺”加分,反而还是巨大的减分项。
其三,调查的目标未必是罢免特朗普。凭借共和党在国会参议院中的多数地位,民主党一开始就将罢免作为唯一目标的话,必然是不现实的,但如果目标是在选举周期中持续拖累特朗普选情的话,也未必不能实现。
试想,如果政府内部多位官员都面对国会质询的话,特朗普政府千疮百孔、破绽百出的一面也许会被强化。甚至,民主党驱动众议院在2020年2月3日初选开始之前完成了对特朗普的弹劾、但最终却没有被罢免的话,一个被弹劾的总统如何挽回颓势、谋求连任,这在历史上没有经验,也足够对特朗普构成最大化的压力。换言之,对佩洛西而言,她此前坚持的在2020年选举中战胜特朗普的目标并未改变,只是弹劾程序成为了实现选举目标的强化剂。
不过,民主党的这个理想目标至少有一个先决条件,即公众舆论始终保持对弹劾的支持:如果民调在未来某一刻从目前的55%快速滑落,回到36%甚至更低的话,民主党就必须面对开启弹劾的巨大副作用了。从这个意义而言,对佩洛西而言最合适的节奏是速战速决、快速完成对特朗普的弹劾。
弹劾坑了拜登还是坑了民主党?
众议院民主党人开启弹劾调查的“双刃剑”效果很快得以显现。9月30日的民调显示,只有28%的受访者认为没有必要继续调查拜登父子卷入的争议。换言之,当民主党乐此不疲地针对特朗普展开调查时,共和党阵营以及更为广泛的民意也要求对拜登父子的争议行为展开彻底调查。即便最终的调查结果可能在法律意义上能让拜登父子过关,但相关调查如果持续延烧,显然不利于拜登的党内初选。但话又说回来,如果拜登可以熬过来、甚至最终挺进大选的话,佩洛西的这个决定反而帮助民主党总统候选人提前引爆了一个重大隐患。
回顾以往第二号人物和第三号人物的私人交往史,似乎也没有什么显性积怨。近年来,虽然佩洛西曾就拜登公开场合的某些令人不适动作提出了批评,但也曾在种族问题上给予拜登支持。代表着民主党内部不同派系的佩洛西和沃伦近年来反而多次公开隔空对垒,争辩民主党的方向与政策立场。所以,基本可以确定佩洛西并无动机介入、或者帮助民主党选择提名人。
虽然众议院民主党人的弹劾调查显然对沃伦有利、对拜登并不利好,但沃伦正在反超拜登已渐成趋势,甚至如果拜登小儿子的问题根本就是一个绕不开的坎儿的话,弹劾其实并没有重塑、而只是强化了当前民主党总统初选的选情走向。以一个原本就存在巨大隐患的参选人的出局,换取一个在任总统被弹劾,难道不划算吗?更何况,民主党还会有更好的提名人。
真正要担心的可能还是众议院民主党人自身的选情。在弹劾调查决定之前,民主党在2020年大选中延续重夺众议院多数势头的可能性普遍被认为很大。毕竟上一次在大选年中出现众议院多数党易手的情况还是在1952年,而且当时的最大变数还是人口普查之后的重新划分选区。但在弹劾调查开启之后,众议院两党议员都必须做出抉择。截止到10月1日,仍旧有11位民主党人没有公开表示对弹劾调查的支持,他们都来自2016年大选时支持特朗普的相对保守选区。
事实上,在第116届国会众议院的235位民主党人中就有31位来自这种支持特朗普的选区,而且其中的23位民主党人属于2018年首次当选、2020年首次面对连任考验的情况。很难想象,这些议员在支持了弹劾调查甚至未来支持弹劾的情况下,会不会再次在选区内“存活”下来。计算起来,共和党希望在2020年翻转国会众议院,需要多拿下20席。民主党的弹劾调查无疑将共和党面对的这个难度降低了。至于国会参议院,至少可以肯定的是,在阿拉巴马州选情艰困的民主党籍国会参议员道格·琼斯可谓雪上加霜,几乎可以与国会山作别了。
特朗普让美国政治陷入恶性循环
面对着民主党的鱼死网破,特朗普当然也如临大敌,但弹劾调查或者即便被弹劾之后,到底对2020年大选意味着什么,其实还是未知数。至少从历史经验看,尼克松和克林顿都是在不存在连任压力的第二任期面临弹劾危机的,而安德鲁·约翰逊毕竟不是当选总统(编注:约翰逊在林肯遇刺后以副总统继任总统),而且在党内也不敌强手。
于是,弹劾危机乃至被弹劾标签,对特朗普而言或许也可以是无所不用其极地实现基本盘乃至关键盘选民支持最大化的超级动员工具?如果众议院民主党人的调查仍旧完全是政治性的,未来无法挖掘出两党都难以接受的猛料的话,被弹劾标签也许就像冒死给猫系上的铃铛?这种可能性也不能排除。
有趣的是,最近一些评论再次将视线转向了副总统迈克·彭斯,认为共和党建制派会因为彭斯具有可以被接受的所有共和党“气质”,而选择在必要时放弃特朗普,甚至是在参议院中通过罢免特朗普的动议。当然,一个很诡异的事实支持着这种猜测:所谓“通俄门”调查几乎没有涉及彭斯,而此次“电话门”至今也还是保持着彭斯的“不粘锅”定位。但是,彭斯毕竟是特朗普的选择,对特朗普的否定自然也是对彭斯的否定。退一万步,在选举年临近之际,总统被弹劾下野,副总统临危接任,而且还带领本党赢得了大选、保住了白宫,这大概只是某个美剧的情节吧。
无论如何,特朗普总统真的不是另一位总统,而是另一类总统,一类足以让美国政治陷入巨大恶性循环的总统。当他用紧急状态修墙时,民主党阵营就出现了一旦执政就将以紧急状态强行控制枪支或强推环保政策的呼声;如今他踏入了原本人迹罕至的权力阴影区,导致了党争驱动的弹劾,于是共和党阵营也开始叫嚣在未来面对一位民主党总统时也将会把弹劾调查置于首选手段……
在2017年上半年,一些忍无可忍的自由派自我纾解,认为特朗普存在的理由是将美国各方面的困境演给所有美国人看,告诫美国人必须改变。而过去两年9个月中,他演得很棒,但效果却是舞台和观众席上的所有人随之起舞,而不是痛定思痛。
文章选自澎湃新闻网,2019年10月2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