庞中英:“文明冲突”是特朗普政府的美国对华“大战略”?

2019年8月5日

庞中英,CCG特邀高级研究员,中国海洋大学海洋发展研究院院长


斯金纳是这几天的网红。因为她透露了特朗普政府的对华大战略(grand strategy)的核心概念,这就是“文明冲突”。

根据美国国务院网站,特朗普政府的第二任国务院政策规划司司长斯金纳(Kiron Skinner)是2018年9月才上任的。根据维基百科全书,斯金纳是卡耐基梅隆大学的国际关系教授,也兼职斯坦福大学胡佛研究院。根据《华盛顿邮报》等报道,2019年4月29日,在DC的一次研讨会上,斯金纳透露,她本人想做凯南(George F. Kennan)第二,正在制定特朗普政府的美国外交(“外交”是“对外”的一部分)大战略。怎么做到这一点?就是与中国展开“文明搏斗”,或者“文明(之间的)冲突”。

美国国务卿迈克·蓬佩奥宣布任命奇诺·斯金纳(Kiron Skinner)为美国国务院政策规划事务的新主任


这位在学术界已经资深的哈佛大学政治学博士抱负不凡。刚来到政界(外交)工作,努力而听话,试图善解其老板蓬佩欧(Michael Richard “Mike” Pompeo)和蓬佩欧的老板特朗普的意思。这也好理解,新官上任嘛!

斯金纳的“文明冲突”论一出,美国国内的外交政策学术精英(包括利用“旋转门”有外交工作经验的)纷纷评论。我几乎跟踪了这一评论,发现大多数评论都对此负面,甚至直指为谬论,即使有所肯定,也认为她的观点论据不足、存错误。

美国国务院政策规划司的主要任务是不拘泥于小节或者细节(例如一时一地的得失)制定大战略的。一般是由在美国国际关系学术界公认的杰出人士担任。有趣的是,有学者谷歌搜索斯金纳的学术发表情况,发现斯金纳的被引用情况居然比不上其前任。

“文明冲突”论的始作俑者是已故哈佛大学政治学教授亨廷顿(Samuel Phillips Huntington),首发于1993年。这是“冷战后”美国政治学和国际关系学术界一时推出的几个如雷贯耳的“大理论”之一。如今,“冷战后”不再,这些“大理论”中的许多已不再被人们重视或者被遗忘。但唯有“文明冲突”却还一再受到重视。如今,“文明冲突”居然要“大战略”化为特朗普政府对华政策的核心概念了。

斯金纳个人也应该并非突出奇想。我估计这个是蓬佩欧请她出任的原因。她的这个发言之所以一石激起千层浪,可能是为人担心的事居然是真的。斯金纳并不为中国主流国际学术界熟悉,但是,“文明冲突”一下子让她在中国出名了。

我对斯金纳对华“文明冲突”的初步反应构成了下面这篇专栏文章。

这是一个再次问“文明到底是什么”和“文明之间到底是什么关系”的宝贵机会。人类的认识论中,关于文明的著作不计其数。

世界上到底有多少文明?一个国家代表一种文明?还是数个国家组成一种文明?文明之间除了冲突,就没有别的关系吗?战争,国际战争,世界大战,都有战争的规则和规范,那么,文明之间冲突难道就没有规则、规范吗?这些文明冲突的规则和规范是什么?一种文明战胜另一种文明的标志是什么?把国家之间的竞争和争夺当作文明之间的冲突,如果不是错的一塌糊涂,那么正确的方面到底在哪里?再说了,文明与否的国际标准或者世界标准到底是什么?有没有大体为多数人接受的文明的全球标准?有没有解决文明之间关系的全球治理(即“全球文明治理”)?有没有全人类共同的“全球文明”?难道美国今后的外交政策就不追求诸如《联合国宪章》和《世界人权宣言》代表的人类共同文明?这些问题,这位外交政策规划一把手居然完全没有说。当然,她的一个会议发言还不足说明人家报告的全文。

关于文明,我认为,这个世界对其的认识远小于对其的未知。文明主要不是一个已知的,而是一个未知的东西。你不知道的东西,都可叫做文明。你知道的,包括南京大屠杀或者大屠杀犹太人等,却不是文明。

如同国际关系学术界长期把国家(政权)叫做权力(power,这个词在能源行业就是电力),国家确实也可被叫做文明,何况,我们知道,有人大力主张“文明型国家”(civilisation state)呢!至于什么是“文明型国家”,因为缺乏公认的文明的定义,在谷歌等上搜“文明型国家”,也会有很多差别很大的条目。有的西方严谨的学者,包括我认识的,似乎被“文明型国家”说服了,也在研讨“文明型国家”。不知这位美国高级外交官斯金纳是否是“文明型国家”的赞同者。既然国家被当做了“文明”,国家之间的冲突叫做“文明冲突”,似乎也是顺理成章的。

不知斯金纳如何在“种族”中找到“文明”,我是从“种族”和“种族主义义”中找不到“文明”的。她在社会上不仅捅了马蜂窝,而且刺激了美国内外许多人敏感的神经。但是,我相信她随后也许会对此加以修改的。

因为“种族”是一个极度负面的术语。世界大战、大屠杀等,都是“种族”的结果。通过“种族”想象、发明、创新“文明冲突”,这不是明明白白要重蹈历史上的“不文明”、“非文明”吗?

离开敏感的“种族”,就算是“文明冲突”,也应该有一套冲突的准则吧?斯金纳没有说这个。

斯金纳想制定21世纪的美国《X报告》。我们知道,20世纪50年代的《X报告》探讨的是“苏联政策、体制等的来源”。学术界对《X报告》的研究表明,这一份电报是深刻的,但也极端的,“遏制”(containment)加剧了与苏联的冷战。苏联最后解体也并非美国“遏制”而是苏联内在崩溃的。就学术意义上,《X报告》仅是一家之言,并没有把苏联体制的来源完全探讨清楚了。借鉴《X报告》这未必就能导致21世纪的有效的新的大战略。

与凯南的时代不同,目前是信息时代和全球时代,不管美国如何去除与中国的相互依存(“脱钩”),中美关系“剪不断”。苏联解体都快30年了,斯金纳不该刻舟求剑。许多美国人承认,包括她也承认,中国与苏联不同。

文明和“文明冲突”,是世界政治中的“幽灵”,一抓就灵。有人认为,斯金纳的这个“文明冲突”大战略对中国是危险的。我则不这么简单认为,这要看中国怎么回应带着“种族”色彩的“大战略”了。

我不认为,因为如果美国外交高举浓重种族主义的东西,美国在二战后尤其是“冷战后”形成的“软实力”,即包容性、开放性的世界秩序代表的那种“软实力”,就将荡然无存。用“文明冲突”做对华外交战略的指导思想,且不说能否解决与包括中国的复杂关系,甚至有可能加剧美国处理外交事务的国内政治事务“极化”。

目前,据说在美国国内,两党等代表的势力在对华立场和态度上一致的地方越来越多。如果美国人把“种族”因素经过“文明”包装来对付中国,这可能并不有助于美国“一致对外”。

处理文明之间的关系的范式和实践似乎很多,例如,“文明之间的多样性”、“各种文明之间的和平共处”、“文明之间的对话”、“文明互补”等等。说实在的,这些都是从积极面考虑文明之间的关系。而挑起“种族”冲突、扩大文明之间差异,则容易的多。这不能不让我们警惕。

特朗普政府及其支持者的世界观有一个重要的原理:“全球主义”与“民族主义”是水火不容的,“美国第一”(American first),中国第二也不行,最好“中国垫底”(China last)。

特朗普政府非常讨厌、厌恶全球治理,把全球治理提到威胁美国主权的地步,根本不会考虑新的世界主义(cosmopolitanism)或者全球主义(globalism)、全球民主(global democracy)等等代表的“全球文明”(global civilization)。

文章选自华夏时报网,2019年5月7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