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凡：在坚持扩大开放中对美实施对等反制
2018年4月9日
崔凡，全球化智库（CCG）高级研究员，对外经济贸易大学国际经贸学院教授
美国总统特朗普北京时间3月23日凌晨宣布了对华301调查结果，并表示将对航空、信息与通讯技术、机械产品等中国商品征收25%的从价附加关税，商品清单将在其后公示，特朗普声称该关税涉及产品约600亿美元，并称仅仅是计划中的一部分。白宫还宣布相关部门与财政部将针对中国的投资行为提议限制措施，并且将在世贸组织中就所谓中国的歧视性技术许可行为发起争端解决。
3月23日早上，中国商务部发布了针对美国进口钢铁和铝产品232措施的中止减让产品清单并征求公众意见，拟对自美进口部分产品加征关税，以平衡因美国对进口钢铁和铝产品加征关税给中方利益造成的损失。
该清单暂定包含7类、128个税项产品，按2017年统计，涉及美对华约30亿美元出口。第一部分共计120个税项，涉及美对华9.77亿美元出口，包括鲜水果、干果及坚果制品、葡萄酒、改性乙醇、花旗参、无缝钢管等产品，拟加征15%的关税。第二部分共计8个税项，涉及美对华19.92亿美元出口，包括猪肉及制品、回收铝等产品，拟加征25%的关税。
中国商务部还表示，美方以“国家安全”为由对进口钢铁和铝产品分别征收25%和10%关税的行为实际上构成保障措施。中方根据世贸组织《保障措施协定》有关规定，制定了中止减让清单。如果中美未能在规定时间内达成贸易补偿协议，中方将对第一部分产品行使中止减让权利；中方将在进一步评估美措施对中国的影响后实施第二部分清单。中方保留根据实际情况对措施进行调整的权利，并将按照世贸组织相关规则履行必要程序。
我们注意到，这次反制是针对美国232措施的，而非刚刚宣布的301措施。
对外经济贸易大学国际经济贸易学院教授、中国世界贸易组织研究会副秘书长、研究部主任崔凡接受华夏时报记者专访表示，中美贸易争端，在第一层面，表象是对贸易差额问题的争端；在第二层面，实质是产业竞争力和全球价值链主导权的竞争；在第三层面，某种程度上是一种在全球经济治理体系中话语权的竞争。
崔凡教授认为，随着中国经济的迅速发展，中美之间经贸关系日益横向化，由原来主要是垂直型国际分工关系，发展为具有更多水平型分工的国际分工关系。两国优势产业重合度迅速提高，产业内竞争加剧，贸易摩擦不断。但是，如果双方最后经过一段时间的磨合以后，能够平心静气坐下来讨论多边贸易体系的发展问题以及全球经济治理体系的规则建设问题，最后能够推动全球经济治理体系和多边贸易体系往前发展——这个局面的结果就是双赢，对中国和美国来说都有好处。这一发展方向是有可能的。但是目前美国政府无视世贸组织规则，宣布采取粗暴的单边行为，中国政府不可能不采取相应措施。
根源是经济发展模式与全球经济治理话语权的竞争
问：关于中美贸易战，打起来的根本原因是什么？
答：贸易顺逆差只是一个表象，中美背后是对产业竞争力的竞争，也包括对全球价值链主导权的争夺，根源是经济发展模式的差异，以及对全球经济治理体系话语权的争夺。这次301调查主要针对技术问题，技术是产业竞争力的关键，美国认为中国通过国家干预经济不公平地破坏了美国的技术优势。
问：从世贸组织规则看，如何理解相关措施？
答：中国在世贸组织规则方面的合规性应该说做的是比较好的。中国加入世界贸易组织以来，至今一共被起诉39起，对每个已经做出的裁决，中国都严格履行。同期美国被起诉了80起，但对裁决的履行情况并不尽如人意。没有那个大型经济体能够做到完全不被其他成员告，因为很多规则在履行中是有不同理解的，但中国合规性的整体表现可以说优于美国。
这次“301”（美国《1974贸易法》的一项条款）调查发起机制叫做“301B”，发起的时候，美方的主要依据是中国的行为对美国利益产生了不公平、歧视性的影响。301B和301A不同之处在于，即使中国没有违反世贸组织或是双边的其他国际承诺，美国总统也可以依据301B的规定发起这个调查。但最后采取措施是斟酌采取。如果是301A，如果它开始就确认中国违反了对美国的某个国际承诺，它发起调查，采取措施是必须采取。不过特朗普斟酌的结果是采取前所未有的严厉措施。
在这次宣布采取的措施中，其中有一条是到世贸组织去告中国的所谓歧视性技术许可。这主要是针对中国的技术进出口条例中的相关内容提出的。也就是说，通过调查，他们认为中国的相关规定不符合世贸组织规定。对刚刚发布的301调查报告，我们还在研究之中。我们认为，中国的相关规定是为了防止跨国公司的限制性商业惯例，我们的规定符合世贸组织规则。但是，中国政府对世贸争端解决机制是充分尊重的，愿意到世贸组织解决分歧。
但是，对于关税措施以及他们拟议的投资限制措施，目前虽然细节尚未公布，但初步可以判断，是具有歧视性的单边措施，不符合美国在加入世贸组织的相关承诺，或者不符合国际投资中通常遵守的最惠国待遇原则。美国在1998年曾经被欧盟就301条款在世贸组织中告过一次，美国当时表示，世贸组织成立后美国做过一个“行政行动声明”，该声明表示美国会以符合世贸组织的要求来实施301。现在看来，美国很可能背弃了当时的声明
投资限制措施，原则上不在世贸组织管辖范围之内。但是在世贸组织中有服务贸易总协定，里面对服务贸易的投资是管的，还有一个与贸易有关的投资措施协议，这都与投资有关。但美方这次有可能针对高技术制造业采取投资限制，世贸组织不一定管得着。无论如何，这种歧视性的专门针对中国的措施，违反了国际投资领域公认的最惠国待遇原则。如果这个违反的话，对中国来说不对它进行报复，中国不就等于给予它片面最惠国待遇？所以如果它最终实施此类措施，中国是不可能不对它进行反制的。
中国必然进行反制，我认为在目前的情形下应该是进行一种对等反制，对等报复。这种对等的报复实际上是一种有理有利有节的报复。
有理有利有节的报复
问：所谓有理有利有节体现在哪几个方面？
答：第一，今天商务部公告发出的报复清单不是报复301的，是报复它的232措施，商务部的网站上可以看到中国已经公布了有100多项的报复清单。因为正好在这个时间点，232开始实施。232宣布了一段时间了，它没最后实施我们就可以等，等它真的实施，我们立马采取行动。中国政府不会主动挑事，媒体上发出什么消息，大家都会分析，但我估计中国政府主要还是会根据美方的行动采取措施。
第二、中国在采取这些反制措施中，会尽量做到符合世贸组织规则。从商务部今天对232措施的反制就可以看出，我们是按照世贸组织规则行事的。但是，我也有所担心，特朗普最终会在何种程度上破坏世贸组织规则，如果他一定要颠覆性违反规则，中国是否还要受世贸组织规则约束。这一点，我们还要进一步观察。我认为要争取最大的可能，维护世贸组织规则。
第三，我们的报复有些措施，比如说对它的一些进口限制或者什么的，也可能对我们的进口企业、消费者利益有影响。我们就要精准报复，要注意尽量减少对我们自己的影响或损失。这也是有克制的表现，而不是无限度的报复。真要打贸易战，是双输的，我们说有利，不可能绝对有利，但可以争取相对有利，尽量减少损失。
第四，我曾反复公开强调的观点是，我们要在坚持对外开放的时候同时实施对等报复。如果贸易战真的打起来，要争取不能让它对我们打造全面开放新格局的国策造成太大影响。十九大讲了要形成全面开放新格局，我们已经宣布的对外开放的措施、时间表、路线图，我们必须按部就班的稳步实施。但是美方对我们进行歧视，我们对它可能也要进行歧视。就是说，我们在坚持扩大对外开放的同时实施对等报复，就是说我们原来已经宣布了的金融业包括银行、证券、保险要扩大开放，专用汽车和新能源汽车在2018年6月份之前在自贸区要开放，汽车的关税要逐步下降，这是中国政府已经宣布的，不能因为美方的行为我们开放的进程就停下来。我们继续开放，但是因为美方对我们进行歧视了，那我们这个开放的领域就不能给予对中国采取歧视性措施的国家。
但凡是对我国有贸易和投资歧视性措施的国家，这些开放措施暂时不对其实施。现在德国人来说投资，在自贸区里办新能源汽车的投资公司，我们欢迎它来，但是对美国人，对不起，如果美方实施对我们的歧视，我们就暂时不允许它进入，它什么时候取消了再说。所以，这是我们在积极主动开放的过程中实施报复，这是和以前报复方式不一样的报复。这是我的一个建议。
打是为了谈
问：如果从大历史的角度看，这次双方你来我往的行为，它的实质是什么？与以往有何大的不同？
答：正如我刚才所提到的，在第一层面，表象是贸易差额；在第二层面，实质是产业竞争力和价值链主导权的争夺；在第三层面，有制度因素在里面。这是以往所没有。
对于这个制度因素，我们要全面来看待它。中国的经济发展模式确实和美国不同。但是，中国是承认市场在资源配置中起决定性作用的，这是十八届三中全会的要求。中国的改革应该牢牢地坚持这一点。中国的改革与开放都已经进入攻坚阶段、啃硬骨头的阶段，在改革与开放方面我们确实还有提升的空间。对于国有企业的竞争规则、国有企业如何走出去的问题，我认为中国可以和美国以及其他国家展开对话。国有企业的竞争规则我个人认为是可以谈的。美欧提出一个原则叫做竞争中立原则，这和我们讲的国企民企外企在一个竞争平台上公平竞争，本质上是相通的，我觉得这是可以谈的。对中国来讲，国有企业会更多地要走出去，现在全球500强中115家中国企业大部分是国企，以后全球500强中国国企会更多。如果让别人总是怀疑政府在操纵，有看不见的补贴什么的，这种怀疑和担心对我们国企进一步发展，是不利的因素。
所以，我们其实可以接受者方面的谈判要求，最好今后能够建立一个包括国企竞争在内的国际公平竞争规则体系。这会使得世界经贸体系建立得更完善一些。包括我们一直在提倡的，不管是国企、民企和外企，都在一个竞争平台上公平竞争，以后国际竞争中也在一个竞争平台上公平竞争，这些公平竞争规则是可以谈的。
但是美方如果现在把已有的多边规则给打乱了、打破了，那谈判可能就会失去基础。
问：既然打起来了，双方的目标是不是有既定目标和不断修正的目标，或者最终要实现的目标？
答：这我目前无法预测，我们很难预测特朗普他要实现哪些目标。是制造压力让中国更加向他开放市场，是建立他需要的国际规则，还是经济之外的一些目标。但正如我经常说的一句话：打了一段时间以后迟早需要坐下来谈。
问：打的目的是谈。
答：双方的沟通应该是一直在进行的，但问题是美国目前联系突破世贸组织规则，使得沟通变得困难。不过，打一段时间以后迟早还是需要坐下来谈。谈可以立足于建立全球经济治理体系中的一些新规则，也对现有的一些规则不完善的地方进行补充完善，这些都是包括在中美两国之间可以坐下来一起谈的议题里面的。但前提是双方需要表现出对规则的尊重。
问：从历史经验来讲，中美两国这种贸易战打起来会持续多长时间？产生什么影响？最终会出现什么样的状况？
答：这当然对双方的经济的都会有一定的影响，但我们要注意看到一点，虽然中美之间有矛盾，而且有些方面的矛盾会越来越激烈，但在有的方面，也产生了一些新的共识。
中美经贸关系正在走向横向化，一个表现是中国和美国的优势产业重合度在上升。横向化之后，在产业内的竞争会加剧，贸易摩擦这些东西会加剧，原来经济结构是互补的，现在开始出现互相替代产业。但是中美对全球经济治理总体看法也会产生一些新的共识。比如二十年前中国是不欢迎资本自由流动的，但现在中国对外投资那么多，所以中国对资本的自由化、便利化，也有了越来越多的要求。这方面实际上在杭州的G20峰会上，就已经谈成了一个关于投资的全球指导原则，而如果没有中国在其间斡旋，这个原则是谈不出来的。正是因为中国和美国在这方面希望资本能够在全球变得更加自由化和便利化，这方面有一定的共识，所以才能够进行沟通，这方面进一步的谈判就能够取得共识。
超越贸易战，建立合作共赢的中美经贸关系
问：在打的过程中，中国国内的一些相关企业应该注意到哪些相关问题？
答：一个是提升自主创新能力，减少对美国技术的依赖程度。有时候，别人搞保护主义能够刺激我们创新图强。另一个是市场多元化，开拓新市场，不把鸡蛋放在一个篮子里，减少对美国市场的依赖程度。
再一个是重塑自己的全球价值链和区域价值链，因为中美双方总体的贸易不平衡问题不大，中国的经常项目顺差不是那么大，估计2017年也就占了GDP的1.2%，十年前这个比重曾经接近10%。美国现在经常项目逆差与GDP的占比前两年多，但不到3%，比2006、2007年将近6的水平来说，已经大幅下降。
但是中美双方的双边贸易差额情况比较严重。单从货物贸易来说中国一半顺差是来自美国，美国一半逆差是来自中国。所以，就企业而言，要注意重塑价值链，不光是一个出去转口的问题，因为转过去原产地不变它还是盯着你。有条件的企业，根据情况可以对整个价值链的终端产品生产装配环节，引到外面去，研发、核心零部件制造、流程控制等留在国内。合理全球配置生产，但也要防止产业的空心化，防止失去对价值链的控制权。
问：很多人都说中美两国历史上有很多次贸易摩擦和贸易纠纷，但最终每打一次中国反而比之前更强大一些。
答：我相信这次一定还是这样。当然，这也取决于中国怎么应对。包括我们政府层面，要坚持改革开放，不是停止对外开放。在这个过程中进一步对外开放，吸取一些经验教训，包括知识产权方面的执法做得更好。企业提升自主创新能力，重塑自己价值链，加强自己市场的多元化，这些关键都取决于我们的应对，我们应对好的话，这是崛起过程中的风浪，更加能够锻炼人。
问：美方认识到这个趋势吗？
答：我认为美国因素是中国改革开放中可以利用的因素。从长期看，美国制造业的部分回归有利于它的贸易平衡，这对全球经济的健康发展也有好处。我们也希望美国经济能够更加稳定，中国实际上也在努力加大进口，控制顺差。美国希望中国在经济发展中减少市场干预、扩大开放，这个是可以理解的。实际上，中美谈判在有的时候也起到了促进中国改革开放的作用，例如2013年中国决定在中美双边投资协定谈判中采用准入前国民待遇加负面清单方式进行谈判，这促成了中国最终在2016年实施了对外资管理的登记制。当然，中国的开放步骤终归需要根据自己的经济发展水平来决定。中国也不可能因为外在压力放弃自己的发展战略。这些战略没有违反任何国际规则。
如果认为现有的规则不够完善，双方应该一起来补充这些规则。对于这次贸易争端，如果双方最后经过一段时间的磨合以后，能够平心静气坐下来谈全球经济治理的整体安排和规则，推动全球经济治理体系和多边贸易体系往前发展——这个局面的结果就是双赢，对中国和美国来说都有好处。尽管可能道路将会很曲折，这样的结果还是值得我们努力争取的。
文章选自国际经贸在线，2018年3月24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