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明傅:以真正国际化思维推动全球治理
2017年6月2日安明傅(Amitav Acharya),知名国际问题研究专家,美利坚大学国际关系学院教授
全球治理陷入“分裂”和碎片化
长久以来,全球治理都被认为是件好事。因此当特朗普当选美国总统时,很多人都认为这将给全球治理和自由主义国际秩序带来危机。但事实正好相反,特朗普的当选其实是全球治理危机的产物和后果,而非原因。
需求比供给更为重要,这个原理对于全球治理同样适用。可直到现在,人们似乎仍在一门心思研究全球治理的供给方,比如谁在构建或提供全球治理,研究目标尤其集中在联合国、IMF或世界银行等大型国际组织上。
问题在于,为何我们需要全球治理呢?根据笔者观察,从历史上看,对于全球治理的需求并非呈单一线性增长态势,不同领域的需求变化迥异。比如较之其他领域,人权、安全、网络空间、卫生和经贸等领域对全球治理的需求相对较强。一个明显的趋势是,2008年国际金融危机之后,国际社会对金融、贸易等方面全球治理的需求明显增强,可见这种需求很大程度上源自危机驱动。
全球治理的产生始自不同原因,或是出于战略性或是出于功能性目的。其中,一些强国从自身利益出发,试图将全球治理作为战略工具加以利用,但同时,又没有任何一个国家强大到能独自掌控全球治理。
虽然美国带头创建了二战后几乎所有大型多边国际组织或机构,包括联合国、IMF、世界银行和世贸组织等,但我们给予了它过度甚至不切实际的赞誉。比如,世界银行所象征的“国家发展”理念究竟来自何处?很多人认为是美国前总统杜鲁门创造了这一概念,没杜鲁门就不会有国际援助和国际合作。但它实际来自中国,孙中山在其1919年所著的《实业计划》一书中提到,如果没有国际援助,中国无法自主发展。这一概念随后在东欧和拉美地区传播开来,美国只是带头创建了世界银行。再如,很多人都认为是美国前第一夫人埃莉诺·罗斯福创造了“人权”概念,但这一概念其实在拉丁美洲早已有之,只是在罗斯福夫人1948年参与起草《世界人权宣言》后才广为人知。
这种现象反映在全球治理中,就是非西方和后殖民地国家的影响力正在快速增长,但西方国家仍然怀着某种“殖民地”思维,不切实际地拼命维持对全球治理的垄断。这在某种意义上导致了全球治理的“分裂”和碎片化。
究竟谁在破坏自由主义国际秩序
整个20世纪尤其早期,以联合国为核心的全球治理体系名声不算太好。跨国机构在此框架内推动政治合作,希望就影响多国或多地区的问题进行谈判并作出回应,那时的全球治理很大程度上被国际多边机构垄断了。
从这个角度讲,现在全球治理的“分裂”局面并不必然带有负面含义,它只是标志着更多相关方得以参与其中。虽然我们听到诸多有关世界正在四分五裂的批评,但事实是全球治理的规模正在扩大。虽然“分裂”可能意味着合作意愿降低,但它同时也意味着全球治理的参与者增多,而这正是世界政治的演变趋势。就此而言,笔者认为,我们可将当前的全球治理现状描述为“创造性破坏”,即打破旧秩序创建新秩序。
过去,人们倾向于认为以中国为代表的发展中国家将对自由主义国际秩序构成挑战,但实际情况正好相反,美英等所谓民主自由国家才使自由主义秩序面临威胁,美国大选和英国脱欧公投都是证明。而像中国和印度这样的国家,至少在短期内会维护自由主义秩序,它们不希望国际秩序发生过快且破坏性的变化。因此,西方宣传将新兴国家描述成当前国际秩序和全球治理的破坏性角色,并非事实。
作为一个研究自由主义秩序的学者,笔者喜欢类似“国际市场”这样的安排,但对西方学者有关自由主义秩序的夸大解读却持批评态度。为什么呢?因为其中夹杂太多自我标榜和征服心态。
比如福山提出,以市场和民主为主要特征的自由主义秩序就是“历史的终结”。问题是,这套自由主义秩序理念存在了区区不过200年,而中国和印度的历史都有五千年之久,凭什么就能断定自由主义秩序就是历史最终的选择呢?世界存在诸多国家、非国家行为体、国际组织,也有许多不同观念和意识形态,矛盾冲突自会存在,不会出现什么“历史终结”,这一点人们都应清楚。
“复合世界”背景下的世界秩序构建
早在19世纪,世界就已出现经济相互依存关系。但与现在不同,当时的经济依存还只是地区性的,主要存在于欧美国家之间,加拿大、澳大利亚、印度和中国等其他国家则是单向依赖而非相互依存,因为那是一套殖民统治体系。今天,那种机制不复存在,一种全球性的财富分配链条已经形成,我们确立了国际体系,世界以前所未有的方式真正相互依存,这是真正全球性的,不再仅限于某个地区或几个国家之间。
在此背景下,全球治理成了一个意涵广泛的概念。它并不是在国家层面或像一个超大型国家那样运行,而是提供规范、规则,有时还会确立机制以规制各个国家行为。推动全球治理需要诸多能力以及真正的国际化精神,不是为了一厢情愿而推动所谓“民主”的国际化,而是竭力促进国际社会相互依存和共同发展。
有些人说,当今世界秩序的发展方向,某种程度上将是对19世纪以来那套世界秩序的回归。我并不认为这是一种严肃认真的说法,因为过去我们从未置身现在这样一个相互依存如此紧密的世界。
基于此,与其说“让我们恢复世界秩序”,不如说我们正在“建立新的世界秩序”。新世界秩序的背景,是一个由多主体组成、充满复杂关联、多层级和去中心化的“复合世界”。在这个“复合世界”中,全球治理的主体日益分散,联合国过去做出了出色贡献,但它已不是全球治理的唯一构成者了。拥抱现实,以创造性思维构建全球秩序,这是整个时代对我们提出的要求。(作者是知名国际问题研究专家,美利坚大学国际关系学院教授,清华大学苏世民书院教授。本文基于在中国与全球化智库【CCG】的演讲)
文章选自《环球时报》,2017年6月1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