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016年,人们谈得最多的就是“全球化水平的倒退”。这种倒退体现在哪些方面?全球政治经济秩序格局力量又发生了哪些变化?
郑永年:这轮“逆全球化”是中国的好机会
2017年1月16日郑永年:全球化有进有退,历史上是发生过的。2016年开始的“全球化倒退”,我个人的担心主要是结构性的。这是大的形态的退化,不是一般性的起伏。
为什么这么说呢?我们现在说的全球化,指的是上世纪80年代开始的那一波全球化,是由西方,尤其是美国推动的全球化。它由资本和政府这两种力量推动。当然了,还有中国等第三世界国家的参与,但主要是西方力量。
现在担心在哪里?是它的主导力量,也就是美国为首的西方开始退缩了。美国和西方现在不但不能继续对全球化起到领头羊的作用,而且大家都去搞贸易保护主义了——这对世界经济、对全球化的冲击,是结构性的冲击,非常严重。
这种结构性的冲击在一战、二战前都发生过。这一次有点类似。但现在,贸易保护主义在那么多的西方国家成为主流,大面积地衰退,这在历史上并不多见。
更深刻的地方在于,现在从美国到欧洲,反全球化作为一种政治思潮,已经形成了。虽然反全球化从很多年前就一直存在,但之前只是一种社会思潮。政治人物是“不管你(社会上的声音)怎么反对,我都要推进全球化”。但是现在,逆全球化成了政治思潮,在美国、英国、法国、意大利都有。这很关键。
2、为什么会有如此大面积的衰退?我们觉得,很多跟其国内产生的问题有关,比如财富分配不均、精英和民众分离等等。中国应该从中吸取什么教训?
郑永年:是的。上个世纪80年代开始的这波全球化,的确产生了很多问题。它创造了史无前例的巨大财富,但是财富的只是流到了一些国家、和极少数人手中。社会分化、收入分配,再加上技术因素造成的工作机会的流失,在各国都有,包括中国本身。我们现在的收入分配也是受全球化影响的。
这个是关键。一战、二战,都是西方国家内部出现问题。内部的问题转化成国家间的战争。现在西方也是这样,因为内部问题,才转化成外部的贸易保护主义。当然,贸易保护主义只是第一步,以后解决不好的的话,地缘冲突也可能发生。这是世界历史的逻辑。
中国也一样。一方面,我们要推进全球化,做领头羊,但主体还是国内发展和建设。中国领导人很多年前就说,中国对世界最大的贡献,是首先把国内搞好。这一点到今天也没有变化,而且永远不会变化。国内搞不好的话,绝对做不了国际的领头羊。
从这一点上说,我们要特别强调,这一波全球化,中国确实获得了好处,但是国内的收入分配不公平、社会分化,包括成为世界加工厂后带来的污染问题等等,都非常棘手。所以,当务之急还是要把国内的改革推进下去,把发展搞好。我们的政策、目标、口号都有了,但要把这些改革落实下去,否则外部的全球化很难支撑。
道理很简单,没有内部的继续发展,哪有外部的加速崛起?外部的崛起,完全取决于国内可持续的社会经济的发展。这个关系要搞清楚。
3、特朗普就要上任了。怎么看他的贸易保护主义倾向?
郑永年:如果是像特朗普所说所做,要通过贸易保护主义解决经济问题,那可能近期对美国经济会产生一些正面影响;但如果从长远讲,反而对世界经济会产生衰退性的影响。
因为我们知道,全球化不仅是国家间的贸易、投资,还是一种公共产品(Public Good)。全球化体制下,各种的全球生产要素都在流动,一下子刹车停下来,要素就都不能流动,这个影响是全球性的。
现在世界经济变得非常复杂,以前中美贸易只是中国与美国之间的贸易,但是现在呢,中国出口给美国的一个产品,可能是几十个国家生产的,中国可能就是组装一下。很多零件都是日本、韩国或者东南亚国家生产的。所以中美贸易受损会影响到很多国家。
更重要的是,中国加入了全球化贸易体制后,成为了一个很大的推动者。中国的经济不仅仅是传统意义上的经济,还加入了很多西方的,比如西方企业在中国的经济。如果搞贸易保护主义,收这么高关税的话,不仅仅会影响到中国经济,也会影响到美国经济。
这些复杂的因素,我想特朗普的团队还远远没有考虑到。特朗普是个地产商,是一个传统的商人,他还是以一种传统思维来看全球贸易。很多西方经济学家都看到了这一点,如果他这么做的话,会促使全球经济发生比较大的衰退。
特朗普看到了贫富差距、制造业空心化等问题,但是他的手段是错误的。要解决这些问题,并不是要通过贸易保护主义来解决,更需要通过国际合作,用新型的全球化来解决这些老的全球化产生的问题。要通过继续全球化、继续发展来解决问题。
从这点来说,中国的态度和做法对世界下一步发展是很重要的。中美关系不是简单的双边关系,中美之间的关系,尤其是经济关系,是世界的两个支柱。如果美国搞贸易保护主义,中国也针锋相对搞贸易保护主义,那世界经济体系就彻底就完蛋了。这就是为什么很多人对习近平此次出席达沃斯论坛充满期待的原因。
4、最近几年,我们明显感觉到中国越来越主动地去维护自己的主权利益,显示军事存在,外界也有不少质疑,认为这种行动不是和平崛起的态度。该怎么平衡这一点?
郑永年:不矛盾。主要矛盾是,话语上我们没解释清楚。我非常认同一位哈佛教授的说法:中国的军事现代化、军事行动,不是去挑战世界秩序,而是巩固自己在世界秩序中的地位。这是两码事。这个军事现代化,并不是要挑战现有的秩序,而是正大光明维护自己的利益。中国的国防力量体现在防卫意义上,而不是扩张。
说来说去,中国的军事动作也主要体现在南海问题上,这是中国在维护自己的核心利益、主权利益,而且中国是反应性的。越南、菲律宾都在做,中国一做,就说你是大国,人家是小国,大国欺负小国?没这个道理。西方有人故意误解,但有些人看得很清楚,知道中国不是要挑衅。
即使在南海问题上,中国也一直强调,航行自由没有问题,这是美国的利益,也是中国的利益。中国85%的海上贸易都要经过这里,怎么会去影响航行自由?我要做的只是保护自己的岛礁,保护自己主权的利益。
西方的帝国主义,像马克思列宁所说的,到处在全球占领人家的土地,驻军,也是跟他的经济利益相关。中国也要思考,当我们走向全球的时候,怎样保护自己的合法利益?如果不走西方的老路,中国走什么样的路?尤其是海上的航道安全,海盗要不要防呢?这些都要考虑到。
像中国在吉布提建基地,还是需要的。这不是驻军,而是海上力量补给、供给的地方。这些中国的舆论有点扭扭捏捏,我觉得是光明正大可以说的东西。西方国家现在全球有多少驻军? 中国除了维和部队还在哪个国家驻军了?没有。
所以,不说清楚反而被人猜疑。我们不是做错了,而是我们没有话语权。这也是我们下一步推进全球化过程中需要关注的重点问题。
5、您觉得习主席在达沃斯的讲话可能会突出哪些方面?未来中国将在全球化上提供怎样的中国方案?
郑永年:首先是结构。全球化是公共产品,贸易体制是公共产品,在美国不能提供这些公共产品的时候,中国能提供什么样的公共产品?这是首要的问题。
其次是政策。全球化、全球贸易的自由化、一个世界的自由经济秩序,确实对每个国家都有好处。至于国内收入分配不公平,那是国内体制改革的问题。但是自由贸易,几百年来确实是一种很好的体制,每个国家都能共赢。我们要考虑的是,中国跟现在国际自由贸易体制有一种什么样的关系?
我个人觉得,这是一种公共产品,对哪个国家都会有利。以前由西方主导的国际秩序,作为一种制度,还是有利于各个国家的。中国要处理好跟自由秩序、国际经济秩序的关系。当西方扛不动自由贸易的大旗的时候,中国接过来扛下去就行,没必要纠结于那么多的意识形态。
西方早期推进全球贸易是非常赤裸裸的、暴力的,首先是殖民主义,后来搞帝国主义,用船坚炮利打开其他国家的门户。以前殖民主义、帝国主义走不下去的时候,西方就在二战以后确立了今天这个秩序。尽管我觉得这套秩序、制度是西方建立起来的,但是已经成为了全球性的公共产品。所以中国首先是要维持这套公共产品。
实际上,中国改革开放就是这么做的,叫接轨,而不是另起炉灶。第二点,中国要在这个体制里改革这个体制,做一个改革者。
第三步很重要,中国能提供什么样新的体制来补充?这几年,一带一路、AIIB、金砖银行,都是让大家看到中国吸收了以前全球贸易体制的规范和规则,只是这次是中国主导罢了。这是中国推进全球化的重要抓手。
中国一吸收,二改革,三创造,我们要向世界说清楚。我们承认,全球化确实产生了问题,同时也要指出,像特朗普还有欧洲的这些贸易保护主义不是解决方式。我们要提出中国解决问题的方式。这就是大家期待的。
对中国来说,这是一个很好的机会。一旦西方意识到他们还要继续引领全球化的时候,你很难在这个体制里面往上爬。当西方出现问题的时候,中国的机会就来了。美国当年的运气实在太好了,欧洲在一战、二战的时候,互相之间打得不可开交,后来就等于邀请美国来,你可以当世界老大了。现在也不是说西方在邀请,而是现在确实是缺少领军国家、领头羊。所以中国完全可以在这种形势下,考虑怎么样扮演领头羊的角色。
文章选自侠客岛, 2017年1月15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