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亚生:社会创新让NASA尝到了甜头 中国可借鉴

2016年4月11日


黄亚生,美国麻省理工学院斯隆管理学院副院长、政治经济和国际管理教授、CCG学术专家委员会专家。


领导一个全球化团队征战全球,没有人文底蕴是不行的,人文关怀是内功。


  “创新像是打群架,为啥老美的群架目前来看更有效率一些?深圳的山寨们,什么时候可以过渡到群体创新而不是群体复制?”


  在《创新的创新》一书的豆瓣条目下,一位名叫“坐看云起时”的群众这样留言。


  和被议论、提及了无数次的“大众创业、万众创新”相比,这样直白的提问似乎更贴地气一些。作为该书作者,黄亚生给出的答案是:中国需要“创新的创新”。


  黄亚生,美国麻省理工大学斯隆管理学院政治经济和国际管理教授,注重实证研究,参与了中国经济拉美化的讨论,也是最早提出讨论有关中国与印度发展模式优劣即“龙象之争”的经济学家之一。在斯隆管理学院,他一手创办了“中国实验室”和“印度实验室”,目的是帮助两国的中小企业提高管理水平。


  “在众创时代,创新已经不再是政府、科研院所和企业研发中心的专属,越来越多的社会人士也能参与其中,由此逐渐兴起另一种创新模式—社会创新。不同于传统的机构式创新,社会创新由社会成员广泛参与,公开透明、自下而上并且分工决策,这样能够有效利用丰富的社会创新资源,多样化的参与者可以从不同角度提供更多的创新可能性,大大降低创新失败的风险,降低创新成本。同时,社会创新还能够更快地创新。”这就是黄亚生所说的“创新的创新”。


  以美国国家航空航天局(NASA)解决太阳耀斑预测问题为例,黄亚生向时代周报记者说明了社会创新的重要性。


  对太阳耀斑的准确预测曾一直困扰NASA。太阳耀斑的爆发会给太空、地球和人类尤其是太空空间站的工作人员造成重大影响,但经过30多年的数据积累,这一问题仍没有得到解决。2009年,NASA面临的这一难题被发布到一个名为InnoCentive的网络平台上。这是一个以“开源创新”模式专业解决科学难题的中介机构,有别于传统的创新机构,InnoCentive是“非认证主义”的倡导者,参与者不必具有博士学位,也不必在实验室工作,没有任何学科、领域的限制。


  最后,解决NASA这一难题的,不是什么著名的航天物理学家,而是一位住在新罕布什尔州某小镇上的退休无线电频率工程师。这位名叫克拉金的工程师对磁重联理论有很深的研究,按他的方法,NASA对太阳粒子活动的预测能力,在8小时内的准确率达到了85%。


  那次的“广撒网”让NASA尝到了社会创新的甜头。目前,NASA与包括InnoCentive在内的3个开放式创新平台展开合作,通过这种方式,NASA陆续解决了太空食物保鲜、预测太阳活动、人体颅内压无创测量等多项挑战性难题。


  面对当下中国的双创热潮,黄亚生认为,在中国经济的新常态下,社会创新模式将成为未来中国发展新的重要途径。政府应该适当开放创新网络资源,鼓励创办多元主体的创新中介,并在创新体系上向体制外倾斜,以激发中国社会创新的活力。


  在活动现场,面对诸多创业者和中小企业主,穿一身藏青色西装的黄亚生显得很有激情。但在接受时代周报记者采访时,黄亚生表现出担忧的一面,在他看来,目前中国大部分的所谓“创新”,其实是创业,“不论从短期还是长期来看,这都是不对的” 。


美国悖论:创新发达但经济增速缓慢


  时代周报:你在书中提到,美国的大多数科学家和企业家都有“科学执迷”情结,美国致富在很大程度上归功于科技致富。你怎么看待如今美国科研创新发达但经济增速缓慢的现象?


  黄亚生:是的,现在研究美国经济的学者发现,美国技术革命的步伐在加快,但对经济的促进作用在减少。美国生产率的提升,过去是2.3%、2.4%,现在则是1%左右,降得非常快。很多学者开始讨论,为什么技术革命和经济发展之间存在脱节?一种解释是说,信息革命对经济的促进作用,到了大概2000年之后就不再释放;还有一种观点是,GDP的统计方法有缺陷。互联网的许多活动没有被现有的GDP统计体系算进去;还有一种解释是,虽然美国技术革命的步伐在加快,但是很多技术都没有马上应用于生产,而且在过去的20多年间,美国的制造业基本上都是在海外的。可能这三方面的原因都有,才能解释这种现象吧。


  时代周报:“第四次工业革命”的概念现在非常普及,你认为这是一次真正意义上的工业革命吗?


  黄亚生:实际上,对这个问题的讨论还在进行之中,不过,有几个客观的指标表明,这次的所谓“第四次工业革命”跟以前是不一样的。


  第一,这次革命造成的后果是赢者通吃。以前,比如汽车市场,是由几家大企业分享的,但是现在的IT产业,一个行业往往只有一个赢家—在中国,阿里巴巴所占的市场份额要远远大于京东。


  第二,FACEBOOK、GOOGLE等企业,市值非常大,但是创造的就业非常少。同时,像UBER这类公司又为许多人提供了就业岗位,一个人用UBER开车赚钱的时候就是一个劳动者,离开车后,就不再是一个劳动者。


  时代周报:相较于传统的机构式创新,你更强调社会创新。目前中国的社会创新处于什么发展阶段?


  黄亚生:社会创新模式需要开放的平台和多元主体的参与。首先,社会创新要保护创新的需求方和供给方的利益;第二,要有的放矢地解决问题,目前有些社会创新的题目比较模糊。


  再比如,怎么有效评估各种创新方案?怎么避免欺骗?比如说我得到了你提出的方案,我们之间就应该有一个排他的协议,但是如果这个东西是你发明出来的,你可能就会不遵守这个协议。在传统的创新体制里是不会遇到这个问题的,但是在社会创新领域,这些问题操作起来都是非常难的。


  我认为,现在中国的一些众创空间,可能做得更多的还是一种房地产的概念,有一部分众创空间有配备一些创业指导,但这还是创业的范畴,不是创新的范畴。


  时代周报:和一般大众认为的凭空创新不同,你认为创新其实是对已有东西的组合。这种组合要怎样操作才会更有成效?


  黄亚生:这是由市场决定的。我们只关心能不能建立一个平台,把已经存在的知识重新组合,再提供给社会。但至于其中哪些东西有商业价值,这是由企业家来决定的。


  公开创新平台的发展和兴起,某种程度上确实会满足创业者的需求。过去的创业者想要创新,就必须建立一个研发部门。现在,如果把这个研发部门做成一种社会型的组织,那以后的创业者可能就不需要建造一个独立、封闭的部门了。


  时代周报:社会创新要依靠群体智慧,但对于一些高新科技的创新或者基础性的理论突破来说,群体智慧的作用有那么重要吗?


  黄亚生:这同时就说明,传统的创新模式有其存在的必要。像斯坦福、MIT这种传统的科研性大学,很多重大项目需要做实验,需要大量的投入。再比如医药行业开发一种新药,前后投入可达10亿美元。再比如像“曼哈顿计划”,需要很强的协调和组织性。这些都是不能社会化的。


  相比传统创新的投入,社会创新的投入可能要少得多。社会创新的优势可能在商业模式方面,或者对解决一个问题提出不同的角度,这往往是传统的创新模式所缺失的,因为传统模式讲究专业对口,往往不能从非本专业的角度看问题。


  我们有一个曲线显示,传统的创新模式所提出的解决方案,大部分是符合公司要求的,而社会创新模式所提出的解决方案,则大部分不符合要求,如果一旦符合要求,那些方案很可能是突破性的。社会创新能调动不同的思维方式,刚才我提到的那个太阳耀斑的例子就是这样。


  现在有许多知识由于技术限制等各种原因没有被转化为成果,成了剩余知识。如果有一个社会创新的平台,剩余知识就有可能变成有价值的知识。


  今天,社会创新的模式实际上已经被许多大学或企业所吸纳了,比如斯坦福、MIT这些学校,现在非常强调跨专业的合作。还有美国最近几年兴起的私人科学,由企业家投资科学研究,可以跟商业回报没有任何关系。所以说,传统的机构创新也可以结合社会创新。


保护知识产权最重要


  时代周报:你在书中“耸人听闻”地预言,15年内,一半美国大学将破产。随着社会创新模式的发展,作为传统科研机构的高校将扮演什么角色?


  黄亚生:对有些大学来讲,社会创新绝对是一种冲击。美国的顶尖大学是创造知识的,他们有非常强的实力。另外一种大学不创造知识,而是传授知识,很多小的学校,贴身教育做得非常好,传授能力很高。这两种高校不太会受社会创新的影响,但大部分的美国高校是夹在中间的,这些学校将来可能会受到慕课等新兴教学形式的猛烈冲击。


  但从总体来讲,基础科学还是不能靠私人或企业家,仍要靠大学。像MIT这样的大学,可以做到科研创新和创业同时都很优秀,但要注意,创新和创业之间毕竟是有矛盾的,科研要求信息非常流畅,而且不能有技术交易在里面,而创业是要求技术保密的、要求回报的。很少有大学能做到像MIT这样两头兼顾。


  时代周报:你认为在中国,要想推动创新的持续发展,最重要的是什么?


  黄亚生:在中国,政府如果要支持创新,最重要的不是建工业园、建高新区,而是要改善对知识产权的保护,这是最为关键的,也是责无旁贷的。再就是为科研、创新提供更好、更自由的环境。


  实际上,中国完全具备社会创新的基本条件,大学的力量、基本教育等相比很多国家来说都要先进得多。但目前观察看来,我觉得中国现在的“创新”主要其实还是创业,不论从短期还是长期来看,这都需要转变。


本文刊于《时代周报》,仅代表专家观点,不代表机构立场

关键词 专家观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