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伟文：理直气壮地发展工业
2015年6月15日
文/中国与全球化智库高级研究员 何伟文
国务院刚刚通过的《中国制造2025》战略规划不仅非常必要，而且非常及时。我们不应简单地把它理解为制造业升级的工业战略，而应理解为国家战略，即没有强大的先进的工业体系，实现中国梦就是一句空话。
一段时期以来，中国制造业除了被视为低端外，还给人以产能过剩和制造污染的负面印象。因此形成了某种片面看法，以为新常态下转方式、调结构就是大力发展服务业，压缩工业过剩产能；以为为了绿水青山，就不能理直气壮地发展工业。
不能片面追求服务业比重上升
对发展工业的认识不足，是非常有害的。不少地方都把提高服务业在GDP中的比重作为结构优化和转型升级的指标。有的城市提出，服务业比重每年要提高一个百分点。城市建设则是“退二进三”，把工业迁出去，搞第三产业，搞规模宏大的房地产建设，例如城市综合体、动漫城等等，以此提高第三产业比重。以为这就是结构优化。甚至国家一些部委官方发言人也持类似观点。1月20日国家统计局发布《2014年国民经济在新常态下平稳运行》新闻中说，“结构优化。第三产业比重达到48.2%，上升1.3个百分点，比第二产业高出3.6个百分点。”1月21日商务部发言人介绍2014年利用外资情况时，也说“结构进一步优化。服务业比重达到55.4%，高出制造业22个百分点。”但实际上，服务业利用外资有很大部分流入房地产，高端制造业利用美欧投资则有下降，这反而需要忧虑。 历史上，在资本主义近代工业兴起前，无论在中国的清朝，还是中世纪的欧洲，第三产业在国民经济中的比重大多超过第二产业。这种结构当然并不优化。印度第三产业比重明显高于第二产业，但印度发展水平显然不如中国。
全球金融危机发生后，全球新一轮科技革命和产业变革正在兴起。欧美发达国家纷纷重新认识到振兴工业特别是制造业的极端重要性。奥巴马政府在2010年提出了重振制造业计划。德国则始终把支持核发展工业作为基本国策，即便在虚拟经济过渡扩张、金融衍生品泛滥的外部大环境下也没有动摇。最近又提出德国工业4.0版，通过8-10年努力，使德国工业技术保持世界领先地位。
法国的错误是一面镜子
最突出的负面例子是法国。法国曾是世界一流工业大国。协和飞机、核电、高铁都一度处于世界领先地位。但进入21世纪以来，法国片面追求服务业发展，放松了工业。认为法国“进入了服务业经济时代”。结果带来的是“失去的10年”。过去10年来，工业在GDP的比重下降了4.0个百分点。工业部门流失了75万个工作岗位，贸易赤字达到600亿欧元。《世界经济论坛》各国竞争力排名，法国滑到第23位，远远落后于英德。金融危机后复苏乏力，过去10年GDP年均增长0.8%，接近成为新的欧洲病夫。奥朗德总统曾指出，“法国进入服务业经济时代是一个重大的战略错误”，“世界上没有一个大国不具备强劲的工业实力”。2013年9月12日，奥朗德提出“新工业法国”的工业重建国家计划，分10年实施，共34个重大项目，涉及环保与新能源、医疗保健、农业和一系列前沿技术。
法国一再纠正错误，我们不能重复法国过去的错误。我国制造业总量虽然达到世界第一，但总体仍处于2.0-3.0阶段，在世界产业链中主体仍处于中低端。一系列关键领域缺乏自主核心技术和世界知名品牌。如计算机芯片、航空发动机、高端数控机床、汽车等等。而且弱点集中在基础零部件、基础工艺和基础材料落后。如果在这个发展阶段过早地转入以发展服务业为重点，工业发展很可能被耽误，服务业发展也失去根基，从而整个经济难以保持7%左右增长率。中华民族的伟大复兴从何谈起呢？
传统产业升级和发展新兴产业一样重要
《中国制造2025》提出了10大新兴产业领域。包括新一代信息技术、高档数控机床和机器人、航空航天设备、海洋工程设备及高技术船舶、先进轨道交通设备、节能与新能源汽车、电力装置、新材料、生物医药及高性能医疗器械，以及农业机械装置。这是完全正确的。但这并不意味着传统行业就不重要了，就不应当发展，甚至有的作为“夕阳产业”淘汰。传统产业的升级与新兴产业发展同样重要，应当是驱动中国工业振兴的两个轮子。
据国家统计局公布，2014年，新兴产业在规模以上工业增加值总量中只占10.5%。假定其他传统产业不增长，新兴产业即便每5年翻一番，今后10年翻两番，工业总量在10年内只能增长31.5%，年增2.8%。无法支撑整个国民经济新常态的增长速度要求。因此其他传统产业也必须保持一定增长速度，更不能萎缩。
这是不是与产业升级矛盾呢？完全不是。传统产业一样可以变成高端产业。笔者80年代在德国工作时，德国纺织工业已经实现复兴，40%的产品出口。到现在，出口比重已达到50%。所以德国没有美国那样叫喊“中国威胁论”。美国纺织工业虽然在萎缩，因而有大量贸易逆差，但纺织面料却始终保持顺差。美国军队服装和太空服都是国产。太空服的材料和做工是世界其他国家无法比拟的。这里的关键在技术。鞋是传统产品。但耐克鞋每年都有大量新产品推出，其材料、弹力和起动效果始终保持世界领先。关键是空气动力学的应用最佳。国人春节在日本狂买马桶盖外，还买陶瓷刀。水果刀或菜刀实在再传统不过，但日本由于材料技术的领先，成为新产品。在中国，同样是传统产品剪刀，王麻子剪刀倒闭了，张小泉剪刀照样发展。原因是前者没有创新，后者有。
比这些传统产业更古老的是农耕产业。粮食种植业衰亡了没有呢？没有，也永远不会。乳业、渔业衰亡了吗？也没有，而且也不会有。
没有夕阳产业，只有夕阳产品。同一个产业中那些不求进取，没有技术进步的产品迟早要被淘汰，而不断创新的产品不会被淘汰，相反也是新兴产业的一部分。为什么？ 新材料属于新兴产业，但它的应用主要是在传统产业，如陶瓷刀，服装、家电、建筑材料等等。
新兴产业和传统产业是相对的，甚至可以融合。许多新兴产业实际上也是传统产业。航空航天设备被列为十大新兴产业，但飞机制造已有百年历史，也是传统产业，但它需要不断创新，并应用众多领域的世界前沿技术，因此又是新兴产业。汽车制造也有百年历史，因此也是传统产业。但新能源车列入十大新兴产业名单。石油和天然气工业是传统产业，但页岩气是新兴产业。而页岩气同时也是传统产业，因为仍属化石燃料。建筑业是传统产业，但如果采用了智能控制和新型材料，就涵盖了节能、新材料两大新兴产业。
正在重振制造业的美国，2014年增长了3.7%。其中包含新兴产业较多的计算机及电子、航空器、汽车及零部件、以及机械这四类合计占工业总量20.45%。这说明80%左右的行业仍是传统产业。2014年前述这四类增长率分别是5.2%、6.1%、2.9%和4.5%。但增长最快的是纺织，增长9.6%；其次是塑料和橡胶产品，8.6%；再次是非金属矿产，7.4%。它们均快于上述新兴产业。因此，传统产业和新兴产业双轮驱动，是一般规律。
我们说传统产业同样重要，并不是主张传统产业因循守旧。恰恰相反，如前所述，传统产业发展的唯一方向就是用新技术、新模式带动创新和升级。其中最重要的是互联网+。新兴产业重要，并不是主张新兴产业孤立发展。相反，只有大量应用到传统产业的产品升级，并不断开发、创造新产品，新兴产业才有广阔的发展前途。
因此，我们对十大新兴产业领域的理解应当是，它们的大发展必然而且必须伴随着传统产业的迅速升级，并在相互应用中出现愈来愈多的融合。从而驱动整个工业长期强劲增长。
互联网+远大于互联网
当前前沿新技术中，最重要的无疑是互联网。李克强总理提出的互联网+，是指用互联网为代表的新兴技术推动新兴产业，并改造和提升传统产业。但我们不能简单地把所有新技术及其应用简单地归结为互联网技术。互联网+的含义，应当不仅包含用互联网推动新兴产业和改造提升传统产业，而且包含超出互联网的其他技术。 十大新兴产业中的航空航天设备、先进轨道交通设备、海洋工程装备及高技术船舶、新材料、生物医药及高性能医疗器械，即农业机械装备等，都必须应用互联网、大数据、云计算，但又涉及材料、化学、生物、机械装备等多方面技术。
互联网运行的基础是芯片。但芯片存在和发展的基础在材料。根据摩尔定律，相同面积的硅片容纳的集成电路数，每18个月可以翻一番。因此硅材料是基础。但随着计算机运行速度的提高，硅材料的分子结构已经不适应继续翻番。因此需要改变分子结构，进入纳米层级。换言之，集成电路技术的发展取决于材料技术。美国推广的一种节能汽车，一个重要技术是自重减轻10%。因此省油。其基础则是新材料。航空工业的一个核心技术更是材料。因此新材料技术具有全局性意义。
化学工业是现代社会之母。10大新兴产业中没有提化学工业。但化学工业技术将贯穿10大新兴产业的大部分。没有化学工业，人类不能养活自己（化肥和农药极大地提高了单产）。化学工业使石油变成布，人类因而解决了穿的问题。环保工业是新兴产业，但环保工业的一个基础是化学工业。污染物的分解和回收，靠的是化学反应。煤燃烧的清洁化、车用汽油的脱硫、建筑墙体节能的涂层，无疑不是化学反应的结果。生物医药技术的基础更是化学。而化学反应的定律不是新发现。新兴技术的涌现和发展，常常基于历史上的老定律。二者又是辩证的统一。区别只在于运用。
因此，我们需要看得开阔一点，才能走在工业创新的前面。
避免把婴儿和洗澡水一起倒掉
我们强调自主创新，绝不意味着关起门来创新。没有成功的国际合作，没有充分吸收人类一切优秀成果，中国制造2025是无法实现的。一种看法认为可以关门自主创新，像导弹、原子弹、氢弹，中国完全是靠自己力量，在绝密情况下造出来的。这固然是事实，但钱学森、钱三强、邓稼先、王淦昌等，无一不是在发达国家学习来的理论，并有在发达国家的实践证实。它仍然包含外部知识和经验。美国制造第一个原子弹的曼哈顿计划，也是完全关起门来，秘密进行。但成功的一个重要原因是德国科学家布朗恩。中国高铁技术和产品迅速领先世界，但它们是在充分吸收德国和日本的高铁技术，加以自己的创造集成的。中国即将造出的干线商用飞机，无论发动机还是航空电子，都集成了不同发达国家的技术。我们自己的资源不够、知识不够、人才不够，要张开双臂，欢迎世界各类优秀资源进入我们建设先进制造业的宏大努力中。中国制造2025规划明确提出向国外企业放开科技创新。这里要处理好两个关系。一是自主与合作的关系，只要自己主导，吸收国际合作也是自主创新。二是好国家安全与产业进步的关系。我们当然要确保国家安全，但同时又不能向国外技术关上大门，不要轻易提出“去…化”，以避免“把婴儿和洗澡水一起倒掉”。如果我们能够成功地处理好这两个关系，中国制造2025宏伟目标的实现，则大有希望。
